貴妃起居注!
“據說是直接帶到門下喊話的,一開始還想往城門來,就把他推在前頭,”金英沉著地複述著前方送回來的情報,“後來是城下寨子裡有人出來想搶回……他,瓦剌人才提高警覺,不再把他推在前麵,而是改以大盾護著,讓他去叫門。居庸關守將羅通不開,說那人是假的,是冒牌貨。瓦剌人就讓城裡出人過去驗看,羅通不肯,他們便在陣前嗬斥、鞭打那人,那人又喊叫讓羅通開門,還許以富貴雲雲。羅通都不應,說先皇已經是戰死上仙了。”
他說完了這一番話,便彎著腰不再發言了,屋內一時,也是沉寂了下來,徐循坐在太後床邊,郕王妃(還未行冊封禮)、先皇宸妃都坐在她下首,幾個女眷麵上神色各異,誰都沒說話,倒是靠在床頭的太後澀然一笑,低聲問,“這些事,大臣們都知道了?”
“都已經周知,”金英說,“不過居庸關那邊戰況要緊,眾大人似乎都沒說什麼,而且聽說白羊口已經失陷,瓦剌有可能分兵從白羊口直抵京師,現在都在忙活這事。”
“知道了。”太後點了點頭,金英便退到了一邊,她也不再說話,而是瞪著帳頂出神,過了一會兒,方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中滿是嘲諷,“好啊,看來還真是乾出來了。”
徐循在心底歎了口氣按理,以太後的病情,根本都是不適合聽到這些的,隻是這幾件事實在太大,也沒法瞞著她,再說現在雙方關係微妙,也不好做這樣的事。——她還真是擔心太後被氣出個好歹來。
“丟人啊……”太後也不管有沒人應和,自己便是閉著眼睛自言自語,“怎麼就養成了這樣呢?就這麼丟人敗興?還許以富貴——你說他怎麼就這麼有臉呢?”
宸妃的臉都漲得通紅,一句話也不敢多說——現在也就是她能時常過來陪著幾個長輩說說話了,錢皇後和周妃等人,都是被陸續挪去了偏宮居住,若是在旁的話,聽到金英的敘述,隻怕是早都哭成淚人兒了,更是哪受得住太後的這幾句話?
不過,這話也說不上不在理,就是徐循,第一次聽說的時候也是尷尬得連頭都抬不起來——前去叫門,還許以富貴,在門前被人當牛馬一般的鞭打,若是這樣的皇帝都要認下來的話,朝廷的臉真是都丟儘了……
不過,再怎麼說,這也是個必須解決的問題,畢竟眼力好的兵士也不是沒有,居庸關守將羅通也是見過皇帝的,已經是遣人寫了密報回來,肯定了皇帝的身份,當然,也一並寫了幾句請罪的話,雖然大家心裡都是清楚,他是絕不會被治罪的,若是做得出陣前一箭射死那人的事情,隻怕還會受到一定的褒獎——當然,也有可能被郕王重罰,就此身敗名裂。
這不是咬著牙說不認就能不認的問題,現在不認是在打仗,將來不認的話,難道就讓他一直陷於瓦剌之手?這對國朝來說也是相當不利的不穩定因素。畢竟這是真貨,壓根就不怕驗,一直咬定他是戰死了的話,倒是連最後的一點麵子都要失去了。就是再惡心,那人給的恥辱,國朝也隻能是生受了——在戰爭結束前,也隻能盼著他自己命數儘了,在瓦剌那邊時自己染病死了,又或者是被瓦剌人殺了,這樣才能停止丟人吧。
“現在都是先不說這些了。”她道,“橫豎居庸關是肯定要守住的,沒有居庸關,瓦剌的補給通道就不算完全打通,從白羊口過來,起碼要多繞三百裡的路,而且還不好走,這一路也沒有糧草資敵,這樣看,我等的勝算又多了幾分。數日後攻城戰裡,也許能給瓦剌一點顏色瞧瞧。”
太後的注意力也被這極其重要的戰事給吸引了過來,“主帥定了是誰?”
“於大人毛遂自薦,親自去德勝門領軍迎敵。”徐循也是佩服於廷益的膽量,她道,“皇帝已經是許了他了。”
“國難見忠臣啊……”太後也是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於大人真是中流砥柱、力挽狂瀾!”
徐循附和著說了幾句,見太後露出倦意,便起身告辭,出門時又囑咐萬宸妃,“回去以後,勸著錢氏,不要再哭了,太醫不是都說了,再哭下去,眼睛要哭壞了的。她還有兩個孩子要帶呢,難道這些事都不管了?”
萬宸妃點頭應是,徐循也和郕王妃說了些謹守門戶,不要讓內廷出事的話語,這才回了自己的清安宮,一進屋,她的臉色就陰沉了下來。
把那人在居庸關現身的事告訴太後,一方麵是瞞不過,另一方麵,她也是隱隱希望太後能出麵給各關守將傳話,鼓勵那人自裁,這件事,隻能由太後來做,不論是她還是皇帝,都不可能說出這種話——除了給自己名聲抹黑以外,沒有一點作用,連底下人都不會聽令行事的。‘我們家沒有投降的天子’,這話由太後來說,是對皇帝極為失望,令他自裁,由太妃和新帝來說……這不是把自己往奸角的位置上放嗎?
也就是因為如此,她隻能告訴太後有這麼一件事,卻是決不能出言暗示、督促太後做這樣的發言,而太後剛才雖然失望已極,但卻到底還是沒有做主傳話的意思。當然,身為皇帝,要找兩個傳聲筒,遞奏章闡述不能接回、認回那人的意思,也不是什麼難事,雙簧誰不會唱啊?想要巴結新帝的人是不會少的……但這如何比得上太後親自出麵表態來得好使?這條路沒走通,確實是影響了徐循的心情。
不過,現在最要緊的還是城中戰事,彆的問題也隻好先往下擱一擱了。徐循估摸著瓦剌肯定會把那人拖到城門下的,不過她對於廷益還有點信心,不管於廷益在擁立郕王時有多少顧慮,他好歹還不是一味忠君的那種人,雖然不能指望其下令亂箭射死那人,但也不會因為那人的出現,就自亂了陣腳。
其實,也是因為皇帝根本都還沒下定決心,否則一道密令送去,在居庸關就把他射死了……當日他在居庸關前,羅通心裡,隻怕也不是沒有殺了他的念頭,隻是皇帝沒表態,誰敢如此豪賭?要是殺了那人以後,皇帝翻臉還要問罪,這可是大大地劃不來。——這不敢殺,可不就隻能救了?起碼救回來以後,明麵上是不會受到什麼懲罰的,而不救的話則現成就是個大把柄,兩害相權取其輕,也隻能表態要救了。
以此類推,將來隻要瓦剌帶著他去攻城,守將泰半也都是這個反應,這麼複雜的選擇,影響了守城不說,一個個都表態要救,最後也會反過來夾裹到威信未立的皇帝,局麵將會越來越被動,皇帝要下決心的難度也就越來越高……以徐循對他的了解,他根本不是那種能頂著巨大壓力我行我素的人,眼下這局麵的走勢,已經是極不樂觀了,而她現在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畢竟,她根本沒有繞過皇帝直接向大臣發號施令的權力。
千頭萬緒,都在腦海裡翻翻滾滾,徐循揉著腦袋吐了口氣,正想合合眼休息一下,韓女史就掀簾子進了屋。
“剛才司禮監那裡來了人,”她給徐循行了半禮,便是開門見山地說,“剛才朝會結束以後,皇爺留於尚書說話,於尚書請皇爺表態,給上皇定下名分。”
徐循的動作一下就凝固了,她吃驚地說,“啊?這——這也太突然了吧?”
“於尚書說,眼下謠言飛舞,人心浮動,都說上皇乃是誤傳死訊,其實未死。宮中若是遲遲沒有言語,隻怕朝中更是不安,終會釀出事故。”韓女史又進一步解釋,“無如擇日公布天下,定下……定下那位的太上皇名分,這樣倒是免了許多口舌。”
這麼粗粗一聽,倒還是很合理的,畢竟定下了太上皇的位置,也就不存在什麼複位、還政的說法了。再說太子都冊封了,現在也容不得上皇再回來翻盤,不過——也就是粗粗一聽而已,徐循早就和皇帝分析過了那人回來的壞處,這些都不是一個太上皇的名分可以回避得了的。而於大人對於這些事情,卻是沒個隻言片語,頗有點忽悠的意思。
到底是心裡還有些向著那人啊,她的眼神沉了下去不然,又何必挑這麼個時機來說?她雖然說是不乾預朝政,但若有文華殿議事,皇帝一樣是要著人來請他的,不肯在文華殿上說,而是私下對皇帝進言,不就是看他剛剛親政,很好欺負嗎?
“皇帝那邊,是什麼態度?”她問道,“不會是直接答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