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盎的表情變得有些嚴肅起來:“晚輩雖是化外野人,但自幼也讀過聖人之書。亦知文武之道,貴在一張一弛,如果隻是短期內的征伐四方,也許不會有什麼動搖根本的事情,但要是一邊大修宮殿,一邊持續不斷地征戰天下。那就會有激起民變的可能。”
楊玄感插話道:“有這麼嚴重?”他不太相信一個蠻夷的見識有這麼高明,能比他們這些掌握了大量內幕的人還要清楚帝國潛在的危機。
馮盎歎了口氣:“楊將軍有所不知,在下來自於蠻荒化外,經曆了太多的背叛與謀反。番州對於中原來說,遠隔萬裡,隻要中原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會有不安分的野心家企圖割據自立,所以我們馮家和祖母的冼家,一向對這種事情特彆敏感。”
“楊將軍可能聽說過祖母在三年前舉報過的那個番州刺史趙訥,他就是官逼民反的典型。”
“這位趙大人到任後不是想著忠君報國,造福百姓,而是自以為天高皇帝遠,沒人敢在他這個太歲頭上動土。”
“他派兵到山中俚人的洞寨裡捕捉百姓,女子充為奴婢,男子則被他強製去營建宮殿,而這些洞裡的金銀財寶和米麵錢糧也被他掠奪一空。”
“本來我祖母譙國夫人,並不想和朝廷派來的一個大州總管為難,但此人做得實在過份,弄得番州天怒人怨,有些洞寨已經開始拿起武器自行保衛了。”
“若不是我祖母及時上報皇上此人的罪行,隻怕要是再遲個一年半載,嶺南各州又會有人借機起事了。”
“可見即使是一個天南之地的番州總管,如果倒行逆施,恣意妄為,連番州這種化外之地也會有人起來反抗,要是作為統領天下的天子,也這樣濫用民力的話,隻怕事情就會變得不可收拾。”
楊素睜開了眼睛,一道冷電般的寒芒一閃而沒,他點了點頭,說道:“賢侄,上次的一番長談後,你果然很有進步,可以從全局來考慮問題了。”
馮盎誠惶誠恐地行了個禮:“晚輩世居南國一隅,見識有限,上次聽了越國公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這兩年在任上的視野也開闊了許多,剛才一些話都是有感而發,說得不對之處,還請指教。”
楊素笑道:“你說得很好,那趙訥還有皇上管著,要是未來的皇上沒人管,卻做了趙訥那樣的事情,你到時候準備如何自處呢?”
馮盎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他看了看楊素和楊玄感,隻見他們二人也是一臉正色地看著自己,眼神中充滿了熱切的渴望,還透出一股真誠與期待。他一下子明白了這二人都在等著自己的答案。
於是馮盎閉上了眼睛,心裡開始做著激烈的鬥爭,這個問題這兩年來一直在他心裡糾結,他想找人訴說卻又不敢,今天終於有了一個好機會。讓他能完整地闡述自己心中的想法,他不想再等下去了。
馮盎睜開了眼,平靜地看著楊素,一字一頓地說道:“如果真到了天下大亂的時候,我隻好保境安民,守一方平安了。”
楊素輕輕地“哦”了一聲,不再說話。
楊玄感則緊跟著問道:“保境安民是什麼意思呢?是學秦末的趙陀那樣,割據南海,自立為王嗎?”
這趙佗乃是秦末的一個傳奇人物,十九歲時就成為秦始皇身邊的帶劍侍衛。隨秦始皇出巡。
秦始皇滅六國後,還不想停下征戰四方的腳步,於是派大將屠睢率領五十萬大軍進入嶺南,與這裡的百越部落交戰,由於屠睢亂殺無辜,激起了百越部落的頑強抵抗,屠睢自己也被殺死。
秦始皇聞訊大怒,再派援軍,以任囂為帥,趙佗為副將。經過四年的苦戰,終於平定嶺南,秦國的疆域南達大海,在這片廣闊的地域上設立了南海郡、桂林郡和象郡三個郡。大概就是隋朝時番州加上交州(今天的兩廣加上越南北部)的區域,而趙佗和任囂一起留在了嶺南,任龍川縣令。
秦末天下大亂,陳勝吳廣揭竿而起,時任南海縣尉,已經重病在床。奄奄一息的任囂找來趙佗,命令他隔絕與嶺北中原的通道,阻止中原的軍隊進入嶺南,並把南海郡尉的印綬給了趙佗。
於是趙佗趁機兼並了桂林郡與象郡,殺了秦朝在當地的官員,並派兵阻斷了中原進入嶺南的通道,割據自立。
此後的六七十年中,趙佗自封為南越武王,成為實際上的嶺南皇帝,而漢初從高祖到呂後再到文帝的三任朝廷,對南越國一直沒有太好的辦法,幾次征伐也是無功而返。
趙佗也是時而臣服時而獨立,還時不時地趁著中原不穩,出兵襲擊湖南一帶,進行劫掠,很讓漢朝頭疼。
趙佗死後,南越國又傳了四代君王,到了漢武帝時,末代君王趙興與他的生母樛太後想歸附漢朝,卻被南越國土著丞相呂嘉提前下手,發動政變而殺死。
呂嘉立了趙氏的一個宗室趙建德為王,自己則為操縱這個傀儡的實際掌權者,不僅如此,他還以偷襲的戰法消滅了護送漢朝使者進入南越的一支兩千人的衛隊。
雄才大略的漢武帝聞訊大怒,為了在與匈奴全麵戰爭前有一個穩定的後方,他派出大將路博德和楊仆,率著十萬刑徒罪人組成的勞改犯大軍,趁著南越國內亂之機一舉將之消滅,並在其故地上設置了九個郡,這一年離趙佗和割據自立,已經過了差不多一百年了。
趙佗割據稱王的故事在南越國路人皆知,楊玄感這樣一說,馮盎馬上臉色微微一變,隨即搖了搖頭:“楊將軍誤會了,你要知道我祖母一輩子都是在做什麼樣的事。”
“以我們馮家和冼家在嶺南的勢力,如果想要割據自立,以前有過很多次機會,陳朝代梁時就是次機會,大隋滅陳時也是個機會,就連王仲宣叛亂的那次,我們也完全可以聯合王仲宣割據嶺南。”
“但祖母從小到大一直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教育我們,一定不要脫離中原朝廷,不然就算能割據一時又能如何?”
“就好比你所說的趙佗,他家四代君王,前後曆時有百年,結果還不是國破族滅的下場!嶺南地廣人稀,沒有跟中原抗衡的實力和本錢,天下大亂之時若是割據,或可求得一時平衡,但事後終將為人所滅。”
馮盎說完了這段後,轉向了楊素,語調變得略微有點激動:“越國公,我今天所言,句句發自肺腑,如果是天下大亂,我會回到嶺南,保衛自己的家園,也會暫時阻止中原的軍隊進入嶺南,但如果天下已定,四方安寧,我不會學趙佗自立為王,而是會向新的中原朝廷效忠。“
楊素微笑著點了點頭:“如果是我楊家的人起兵的話,你會不會看在我們兩家的交情上,出兵相助?”
馮盎的眼中神光一現,表情堅決如鐵,不假思索地說道:“不會!”
楊玄感吃了一驚,神色微微一變後又恢複了正常,他想不到馮盎會這樣簡單明了地直接拒絕楊素的這種暗示,於是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了楊素。
楊素的表情倒是非常平靜,抬了抬手,道:“為什麼?”(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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