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充變著嗓音,聲音含混不清地說道:“齊國公若是想安排好身後之事,最好跟我來。”說完,他一轉身就向著牢外走去。高熲搖了搖頭,從地上長身而起,跟著走了出去。
月光照在外麵的小院裡,隻剩下王世充和高熲二人,所有的護衛都退出了院子,在各處值守,這是個絕對安全可靠的談話之地。
王世充掀下了頭上的鬥蓬,緩緩地轉過了身來,他歎了口氣:“齊國公,當年我從突厥回來的時候,你把我下獄治罪,關在刑部的大牢裡,我記得我走出大牢的時候,感覺就是和現在差不多。”
高熲冷冷地說道:“老夫那次從頭到尾也沒打算要你的命,你現在出來,和當年的感覺又怎麼會一樣呢?這回是你在操縱彆人的命運,乃至生死。”
王世充微微一笑:“齊國公誤會我的意思了,其實在今天進這牢之前,在那禦營之中,我的命運不比您好到哪裡去,同樣也是一個無形的囚犯,楊廣對我的懷疑與防備,在今天之前,從沒有放鬆過,直到現在,我得到了送您這三位上路的權力,才算真正地渡過了楊素死後的危機,所以我說我現在的心情,和當年從刑部大牢出來,彆無二致。”
高熲冷笑道:“王世充,這回又是你出賣老夫的嗎?是不是你覺得良心有愧,所以在我們處刑的前夜,還要過來跟我們說些什麼,求得我們的原諒?又或者,是想象你當年向王世積複仇的那樣,看著我們的這副模樣,讓你能出了這些年來被老夫一再地利用,指使的怨氣?”
王世充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不,齊國公,世充對您,一向是敬重有加,你我雖然立場不同,但世充一直念著您多年來的教誨與恩情,並不想做這種趕儘殺絕的事情,在雁門的時候,世充就對您好言相勸,要您謹言慎行,這可絕非是世充有意害你吧。”
高熲咬了咬牙,夜風將他額前的一縷亂發吹起,儘顯英雄末路的落寞與蒼涼:“這次讓老夫招致殺生之禍的,是那次在涿郡大營裡,老夫與他們兩個的酒後胡言吧。”
王世充點了點頭:“正是如此,蕭瑀一直盯著賀若弼,您應該也知道他們蕭氏跟賀若弼在荊州掐得死去活來,所以賀若弼的一言一行都有人跟蹤記錄,但我還是低估了蕭瑀的狠毒,他也知道賀若弼不過一介武夫,即使有出格言行,楊廣也不會真的動了殺機,隻有把賀若弼跟您聯係到一起,才會讓楊廣下決心,不顧世間輿論與清議,而對您下毒手,那天你們談話的時候,我正好在附近,聽到時本想提醒你們,可已經晚了一步,蕭瑀的耳目已經把你們的話給紀錄下來了。”
高熲閉上了眼睛,輕輕地說道:“這就是了,聽說昨夜裡宇文化及兄弟二人與突厥人進行生鐵走私,這才讓楊廣最後下了決心,是這樣的吧。”
王世充歎了口氣:“他們本來是受了封倫的挑撥,想要來害我的。結果被我反過來設計抓了個現行。”
高熲睜開眼,嘴邊居然露出了一絲微笑:“行滿,你不愧是老夫最好的學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從老夫見你的第一眼起,就知道若是治世,你必是大隋的一代良相,若是亂世,你也定會是親手埋葬大隋的一代梟雄,好,很好,好極了!”
王世充搖了搖頭:“齊國公,這回世充是真的救不了你,隻能想辦法儘量保全你的家人,我聽了聽楊廣那裡的口風,好象是準備把您的兒子和家人流放到蜀中,而賀若弼的家人則流放到姑臧,請放心,我在這二處都有商鋪勢力,到時候會照顧好你們的家人,保他們衣食無憂的。”
高熲微微一笑:“就象你照顧宣華夫人的家人那樣嗎?”
王世充的臉色一變:“這事您也知道?”
高熲苦笑道:“知道彆人的事情再多又有何用,連自己的事都管不好,老夫之敗,就在於到今天早晨為止,還是把自己當成那個可以掌控一切的大隋首相,卻不知自己早已經是彆人板上的魚肉,再想回頭,已經是不可能了。行滿,你今天來找我,不會是隻跟我說安排好了老夫的後事,讓老夫安心上路吧,有什麼話就說吧,過了今天,老夫也不可能再幫你什麼了。”
王世充一個長揖及腰:“齊國公,世充想向您討教今後的大勢,世充的想法,您很清楚,就是以後要找機會興兵除暴,世充知道這樣可能會與您一手創立的大隋為敵,但您老應該也清楚,楊廣這個弑君篡位的賊子,隻會在國內推行暴政,弄得天怒人怨,您建立大隋是為了造福萬民,安撫百姓,而不是為了楊家一家的江山萬代,世充將來為您推翻暴君,也是為您複仇之舉,並非為了一已私位,還請齊國公能不吝指教。”
高熲歎了口氣:“行滿,你文武雙全,才華絕世,更難得的是做事不擇手段,狠辣異於常人,若是放在八百年前,當可是漢高這樣的一世梟雄,或者說早生四百年,也不失為一曹操,可惜,現在這個時代,對你並非有利。不是你的能力不行,或者是說有什麼致命的性格弱點,而是在於在這個世道上,你不得人心,老夫不懷疑天下大亂的時候,你能走到最後有資格爭天下的那三個,甚至是兩個人裡,但隻怕最後能一統天下,登上帝王之位的,不會是你。”
王世充的雙眼碧芒閃閃:“還請齊國公能說得詳細點,世充洗耳恭聽。”
高熲一動不動地盯著王世充:“先秦時期,春秋戰國,本來是采用的周天子的分封製,所謂周朝天下,八百諸候,即是如此,當時的天下並非現在的郡縣製,周朝天子能實際控製的區域很有限,所以那時候天下的人心,是向著貴族,向著諸候,隻有王室諸候才可能得到天下,是以東周開始紛亂幾百年,最後是作為諸候國的秦國一統天下,創立了秦朝,這幾百年間就沒有任何一起農民起義或者暴動的例子,就在於當時的人心都向著諸候大夫,無人敢生出異心來。”
“後來秦國承商鞅的舊製,廢除守舊貴族的權力,取消他們的封地收歸國家,置郡縣,在民間更是強行規定一家五口,有子結婚後必須分居,這就基本上杜絕了民間宗族勢力過大,有對抗國家實力的可能,秦國也因此富國強兵,一掃六國,統一天下,我中原的漢家王朝有今天的版圖,基本上都是由秦朝奠定的,行滿,你對此應該很清楚。”
王世充點了點頭:“不錯,高仆射,秦國是把國家主義做到了極致,整個國家從君王到最普通的五口之家,都是國家這台戰車上的細小零件,但這樣的國家模式,扼殺人的天性與自由,一旦不能向外擴張,就走到了儘頭。”
高熲撫了撫自己的白色長髯:“秦法苛暴,早晚必亡,但老夫要說的是,秦國的製度決定了不可能出現大的世家,那種幾千家舉族而居,一呼百應,對國家構成巨大威脅的情況,不可能出現,所以陳勝吳廣雖然揭杆而起,但最後人心所向的,仍然是六國貴族,而非世家,劉邦雖是平民出身,但發跡前長期依附於項羽,加上項羽自己重新分封天下貴族,逆人心而定,這才讓天下的人心轉到了本不可能得到天下的劉邦身上,可以說,漢朝的成功,是個例外,這種模式,幾乎不可複製。”
王世充第一次聽到高熲這樣縱論曆史,心中一動:“齊國公的意思是,秦漢時期的人心仍然是向著貴族的,劉邦得到天下,隻是因為項羽犯錯,重開分封製的原因?”
高熲正色道:“不錯,這就是你要吸取的第一個教訓,那就是亂世之中的人心,首先是由治入亂時,人心思變,但是打了幾年仗,天下民眾於水火之中幾年後,人心都會開始思安,這時候你千萬不要試圖偏安或者割據一方,要麼投降此時的雄主,求個富貴王候,要麼就要自立為君,奪取天下,這才是順應人心的事情,也才能讓你走到最後。”
王世充正色行了個禮:“謹受教,齊國公,請繼續說。”
高熲點了點頭,繼續道:“兩漢四百多年下來,讓大家族有了一定的發展,雖然漢承秦製,但強製分家這一條卻給廢除了,但大漢的天下,最早是列候和藩王,直到東漢之後,豪強的勢力才開始崛起,隻是時間尚短,在東漢末年的時候,還沒有象現在這樣成了氣候的世家大族,而是漢朝各地的州牧與地方官員,借著討伐黃巾的機會,趁機掌軍,尤其是曹操,消滅黃巾軍之後,將俘虜的幾十萬黃巾軍精選壯勇,組成了自己的起兵部隊青州兵,這也是一種等待天下有民變,然後以朝廷的名義領兵討伐,借機自立的模式。行滿,你若真是想要日後逐鹿天下,最好是走這條路。”
王世充的眼中碧芒一閃:“齊國公的意思是,讓我先等待天下大亂,然後為楊廣領兵討伐,趁機擁兵自重?”
高熲微微一笑:“正是如此,行滿,你不是世家子弟,也沒有聯姻的強有力後盾,就是象曹操那樣,同宗舉兵幾千人以應和,也是做不到的,雖然我知道你這些年一直通過商團的形勢招納亡命之徒,上次大興宮變那次也能拉來幾萬人,可這些人是烏合之眾,而且分散在各處,想要一下子集結,並非易事。隻有借著剿賊的機會趁機坐大,才是最合適的選擇。”
王世充認真地點了點頭:“謝謝齊國公的金玉良言,這麼說,我必須主動等待,等到天下民變四起的時候,才借機領兵征戰四方,象曹操收青州軍那樣,讓自己的實力強大,是嗎?”
高熲的臉色一變,厲聲道:“絕對不可以,那是取死之路!”(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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