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五千年
一
公元五千年。
地球人口膨脹超過二百億。
全球聯合政府為了便於社會管理,為每個在地球上生存的人類編寫身份id。
沒有id證,在偌大的地球上一個普通人類將寸步難行。
舉例來說,吃飯店住旅館要接受id證件檢查,買東西擠公車也要接受證件檢查……就連上公共廁所都需要在馬桶左側牆上的識彆端口上掃描id,否則馬桶將拒絕衝水!
公元五千年,社會財富被大量生產出來,積壓在聯合政府手中實行“資源優化配置”。大部分人靠憑id證件每天領取救濟麵包生存。
我們的主人公就是這失業大軍中的普通一員。
他無家可歸,饑寒交迫,每天憑id證領取一塊發黴的麵包作為口糧。
然而因為疏忽,有一天他把自己的id證件丟失了。
故事從此開始。
二
在公元五千年,我們的主人公意外的丟失了自己的id證件。
丟失身份證件是一樁嚴重的事件——我們的主人公一無所有,每天靠它才能在救濟站領到一塊活命的麵包。
所以說沒有了證件就沒有了麵包,相當於斷了活路。
三
公元五千年,人類法律極度昌明。
法律規定——
無家可歸是重罪。
此外同樣嚴重的罪行還包括乞討,在路邊垃圾桶裡找食物,公共廁所使用馬桶不衝水,隨地在野外大小便……等等等等。
因為這些罪行顯而易見是對高度發達的人類文明的侮辱和挑釁——所以在公元五千年,其性質嚴重性與殺人放火等同。
公元五千年,實際上有許多人無家可歸。
他們大部分都是失業者,失業後改行當了流浪漢。流浪漢慣於厚著臉皮伸手向人乞討,在垃圾堆裡翻東西,還喜歡在野外隨地大小便。
他們肆無忌憚的違反著人類有史以來最公正最昌明的法律。
在公元五千年,全球聯合政府控製全球資源施行“優化配置”——按照對法律條文的正確詮釋,“資源”的概念應指地球上的“所有”,甚而包括全球的空氣、水和陽光……地球上所有的建築房屋當然也不例外,都在聯合政府有權合法調配的資源範圍以內。
法律規定,“不勞而獲”者不受法律保護。
“不勞”者喪失房屋居住權,空出的建築實行“重新優化分配。”
……
失業者既然失業也就“不勞”,所以也就不能獲得一個房間的居住權,所以也就隻能露宿街頭,無家可歸……然而正如前麵所說,無家可歸是重罪。聯合政府製定的昌明法律有懲治“無家可歸”罪的權力,卻無改變“無家可歸”現狀的義務。
它按自己的條文炮製出罪犯,再按自己的條文懲治由它自己炮製出來的“罪犯”……法律大有用武之地。
四
我們的主人公肩上擔負著“無家可歸”的罪行已經有幾個星期,但他還沒“墮落”為流浪漢——至少他自己這樣認為。
和其他的失業者一樣,他夜間在公園長椅或建築工地的水泥管子裡酣甜入夢,白天躑躅街頭——但他從不屑從垃圾堆裡翻找三餐,雖然每天從救濟站領取的那塊麵包發黴程度不亞於垃圾;他也從沒在公共廁所以外的地方解決過排泄問題……
因為作為一個有尊嚴的人,他自覺有義務為維護人類的文明禮貌尊嚴禮儀儘自己的綿薄之力。
發覺id證件丟失的地方是主人公經常光顧的一家公共廁所。
為了維護人類的尊嚴跟法律的體麵,我們的主人公每天嚼完從救濟站領來的發黴麵包,便昂首挺胸神采飛揚的步入法律規定方便排泄的合法場所去履行自己作為守法公民的光榮職責——端坐在馬桶圈上。等到肚子通暢之後,習慣的在右邊褲子口袋裡摸出證件在左側牆上id識彆端口上掃描——如果不掃描證件,馬桶將拒絕衝水……
在公元五千年,上完馬桶不衝水是對人類文明蔑視挑釁的惡劣行為,是法律明文規定的重罪,刑罰是要上電椅的。
我們的主人公以能身先士卒模範遵守人類的法律條文為榮。從這個角度講,他從來未將自己視作失業的流浪漢,就是因為儘管他已經犯了“無家可歸”的罪,但是因為還有id身份,每天可以憑證按照法律的要求領取救濟麵包,在公共場所的馬桶上完成排泄,從情感上似乎已經能夠“將功抵過”——
然而這一次,當他習慣性的把手伸進右邊褲子口袋的時候,卻發現裡麵是空的,自己的證件已經不翼而飛。
五
我們的主人公象過街老鼠一樣,驚惶的逃離了他剛剛不久前還體麵的昂首挺胸步入的那個地方。
在逃走的過程中,他的心中充滿了羞恥感——如果馬桶不衝水的罪行處罰不是坐電椅的話,他倒是蠻願意去主動自首接受法律的製裁,去履行一個擁有尊嚴的文明人所應該履行的責任……可是,這能夠作為正當的借口嗎?因為無法給馬桶衝水而坐上電椅難道不也是一個正派但是做錯事的人應該承擔的責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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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這個角度講,他對自己心靈的卑微和渺小感到無限的羞慚跟愧悔。
我們的主人公懷著複雜矛盾的心情躑躅徘徊在都市街頭。他的腦子裡茫茫然隻有一個念頭在反複重複
“我丟了證件…我丟了證件…丟了證件……”
這到底意味著什麽?
陽光燦爛的晴天在他的眼中陰沉下來,繼而昏黑成為一片混沌。猛然他驚醒了——因為腦袋結結實實撞在了路邊的一根電線杆上——“哎呀呀、不好啦……”
丟失了證件,他就不能每天到救濟站領麵包了,也無法每天堂堂正正的去上公共廁所啦——自己將喪失掉一個文明有尊嚴的人類所能擁有的最後兩項權利義務的履行資格!
從此他自己將不再體麵,將被迫與那些露宿街頭的流浪漢一樣靠垃圾填飽肚皮,隨地大小便……受到全人類的鄙夷,被當作渣滓受到全社會的摒棄!
我們的主人公懷著無比沉痛的心情對自己的不幸遭遇表示深深的遺憾。有句老話說的好,“人在悲痛的時候肚子需要填的更飽”,所以沒多大會兒的工夫,他的肚皮開始打鼓。
因為不能再憑證件上救濟站領取過期的麵包,他隻得漫無目的地在都市中信步閒遊,想靠散步來分散饑餓的注意……
正是中午吃飯的時節,陣陣飯菜的香味兒從飯店、食堂、民居中飄散出來,象幽靈一樣聯合起來在街上行人的鼻子底下遊行——我們的主人公乾脆半閉上眼睛,任由自己步履蹣跚的漫遊——邊漫遊邊靠靈敏的鼻腔為自己在幻覺中準備一頓盛宴——出於饑餓的本能,在漫遊結束時額頭上又多了好幾個大紅疙瘩(撞了幾次電線杆,還有次撞在郵筒上),睜開眼睛竟已經來到本市最有名的飯店。
公元五千年的人類都市,象樣一點的飯店在門口都豎著一塊白地紅漆的告示牌
“狗與衣衫不整者不得入內!”
我們的主人公已經“無家可歸”了很長的時間,身上的泥漬汗漬挺多,氣味也不怎麽好聞,所以自然不會出現在飯店正門。
飯店的廚房後門開在一條垃圾壅塞的偏僻小巷裡,他現身的時候那裡正在準備一場真正的“盛宴”——流浪漢們正在掀翻所有裝著剩菜殘羹的垃圾桶,地麵上一片狼籍,湯油四溢!
我們的主人公是頗有自尊的正派人類,眼前的一幕不忍卒睹,如果換了往常,他一定會用手擋住臉憤憤的離開,仿佛看到的景象使眼球飽受了侮辱——太不成體統,太不象話,作為生活在公元五千年的人類怎能跟野狗一樣搶食垃圾,還肆無忌憚!如果換了是他,他倒是寧願遵從法律的規定,作為失業者到救濟站去領取麵包——雖然麵包是黴的,吃了會拉肚子……但吃著有尊嚴!
可現在的實際情況是證件丟失了,不可能再到救濟站去領取麵包;加之肚皮下麵那種翻江倒海的痛苦感覺,竟使他站在當地眼巴巴瞅著流浪漢們大吃大嚼,腿肚子移不開一下。
“喂!”一個流浪漢在廚房後門的台階上大馬金刀的坐著,一手抓著灰黑油膩的雞腿,一手衝他招呼
“到我旁邊來,這有空位!”
我們的主人公裝作沒有聽見——被他,低賤的流浪漢稱作“喂”,他覺得自己的耳朵受到了侮辱,如果再做出回答,那連自己的嘴巴恐怕都要“不乾不淨沾上汙穢”啦……所以他隻是站在那裡,難受的瞅著那家夥把半拉雞腿塞進嘴巴。
“真是沒有修養……”我們的主人公嘟囔了一句。可碰巧就給身邊另外一個流浪漢聽到。這位剛剛找到一根肉骨頭,正在忙著吮吸骨頭縫裡麵的骨髓。“你說誰沒修養?!”他一邊“吱吱”咂著骨髓一邊打量我們的主人公,“嫌臟嗎,你可以到裡麵吃呀!”他挑釁的衝我們的主人公晃晃手裡的骨頭,頭歪向飯店的廚房。
我們驕傲的主人公在心底氣憤的連連怒斥了幾聲“不可理喻”“不可理喻”,但沒說出來——因為害怕腦袋上再挨幾下肉骨頭的揍。這時第三個流浪漢搭腔了
“新來的夥伴,彆再裝模作樣了。大家同病相憐,要不要先來點罐頭?”
這位在垃圾桶剛剛發現半聽鯡魚罐頭,蒼蠅隻在裡麵下了兩個蛆,味道還算不錯。
魚腐爛的香味直往我們主人公的腦仁兒裡鑽。他頂住沒吭聲。
第三位又開始勸“你難道還想吃救濟站的黴麵包?其實這裡的每個人都能憑證件領一份那種東西,可是沒人去領。為什麽呢?因為這裡找到的比那種發黴的東西要新鮮的多……”
“我……我丟了證件。”我們的主人公聲音怕怕的,仿佛隻有他自己聽的見才好。饑餓迫使他背棄“氣節”彎腰,但他並不想說“我想要”,而是說“丟了證件”——證件丟失了,所以不能履行法律規定的公民義務去領麵包,所以他吃“垃圾”完全是迫不得已……可是究竟從何時起他決定吃“垃圾”了呢,和他瞧不起的人類渣滓們同流合汙?這個問題值得深入斟酌思考——但是此刻腦子裡麵沒有多餘的空間去容納這個問題——我們的主人公已經滿腦門子都是鯡魚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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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我們的主人公接受了“同病相憐”者好心的幫助——換而言之,接受了半罐已經變質的鯡魚罐頭。
等罐頭裡麵最後一滴湯汁被他用舌頭舔除乾淨以後,由於補充了能量,他的頭腦又開始清醒起來——繼而感到了“羞恥”——仿佛被迫蒙受了莫大的侮辱,一腳把罐頭盒子踢出去老遠——然後趁流浪漢們沒有轉過神兒來的瞬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掉。
鯡魚的氣味向上泛起,堵塞住喉嚨。
其實平心而論,這罐頭比救濟站的麵包味道好的多——隻不過作為正直的人,他就是覺得“惡心”。
因為這是流浪漢的施舍,是他向來瞧不起的一類社會渣滓的施舍……而最叫人氣憤的,他們還把他看作是跟他們自己“同病相憐”的同類!
他越想越覺得步履沉重心口堵塞喉頭腫脹頭昏眼花,索性彎下腰,把兩根手指伸到舌頭下麵去挑撥——他要把剛才吞下去的醃臢東西全都吐出來……然而非常遺憾,毫無成效無濟於事。除了幾口酸水,什麽都沒能吐出來。我們的主人公隻好暗暗咬牙,看來要恢複自己身體的“純潔”,隻能寄希望於通過正常方式將那些汙穢東西排出體外了——可是因為丟失了證件,排出體外的事也隻能在公共廁所以外的地方去乾了……如果乾成了,那無疑又將是一樁罪行——沒有在法律規定的法定場所排泄……
我們的主人公腦子忽然一動——怎麽就沒想到呢,丟失的證件可以去重新申請嘛!
在公元五千年,地球聯合政府的民事機構應該有“掛失重申證件”這一責任項目。
七
然而讓人萬分意外的,在民政機構又碰到了意想不到的難題。
對,沒錯,政府民事機構確有為民眾掛失重申身份證的工作職責,可是嚴明的法律做出規定——證件丟失者需證實自己確曾擁有過該證件才可掛失重新申請。換而言之,必須將身份id出示給民政部門才能重新在民政部門申請身份id……這是必要的措施,否則蓄意搗亂惡作劇者豈不是能隨意申請若乾假身份證件,製造空戶口,打破社會繁榮的穩定局麵?
可是話說回來,如果申請者擁有證件,那還有需要重新申請嗎?
我們的主人公向工作人員解釋央求抱怨發作都無濟於事,負責id申請的工作人員隻有相同的話
“沒辦法,誰讓這是法律規定呢,我們必須得依法辦事呀。”
“難道可以徇情枉法嗎,那是要上絞架的呀!”
公元五千年,聯合政府製定的法律規定,公務人員徇私舞弊不依法照章辦事的要被判處極刑——這是維護社會穩定繁榮的必要手段。
看來我們的主人公下半生注定要做一個沒有“身份”的“違法”人類了。
無可奈何。
法律中雖然存在明顯的空隙,但是個人卻無法逾越彌合——因為在公元五千年,我們的主人公是第一個向政府當局提出重申證件的人,至於他是否是當時全地球唯一一個丟失證件的人,那就沒人清楚了。
重新申請證件失敗以後,我們的主人公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之可怕——自己已經變成一個透明隱形人啦!就如同這都市中渾濁流動的空氣,自己已經被社會擊球出局啦——甚至處境之悲慘,還遠遠超出自己向來瞧不起的那些流浪漢……
那些人,儘管他們從來都恣意妄為,沒尊重過法律去救濟站領過麵包;儘管他們從來都和野狗一樣從垃圾中翻找過期罐頭跟肉骨頭,還隨地大小便……但是他們還有自己的id證件,能證明他們還有為人的資格。
——而自己呢,丟失了身份,換而言之,連做人的資格也弄丟了!
八
借著夜幕的掩護,我們的主人公試探著把手伸進一隻垃圾箱。
既然喪失掉人類的身份,那麽也就不用管人類“不許揀吃垃圾”的法律條文——他這樣自我解釋著,就戰戰兢兢的把手往垃圾箱裡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