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記事!
從噩夢中驚醒,君權深覺此事須得快快有個了斷。
然而,他摸著錦囊抖著腿在客棧裡思索了一日一夜,也沒想出個合宜的法子。
既能讓柳二小姐不計前嫌,還能讓她願意和自己舉案齊眉,共度餘生。
他可不想成親之後天天挨拳頭。
終於,在第二天早晨,他頂著兩個黑眼圈放棄了思考,換上一身低調的錦服前往柳府尋人。
——不管怎樣,先當麵道個歉吧。
柳府的門禁並不森嚴——甚至可說是隨意了。
君權對著門口小廝做了一揖,說明來意。
小廝也笑著回禮,將君權請了進去。然後,繃著臉看他走出一段,這才摸著砰砰直跳地心口,喃喃道
“這糊弄人的差事可真不好做哈……”
——隻盼餘小姐此時已走得夠遠,彆被這公子回頭碰上了才好。
——話說,二小姐也快回來了吧。
那小廝想著,又抬頭去看天色。
君權一心尋人,並未聽到那小廝低語。隻快步往裡走,一路問了兩次方位,很快就找到了柳二小姐的院子。
可惜撲了個空。
“二小姐方才出門去了,並未說明去向。”一個院裡的小丫頭答道。
這可怎麼找?君權心中著急,伸手去探懷裡那枚裝著斷齒的錦囊。
隔著錦緞,他用指尖輕輕勾勒著那枚斷齒的輪廓。
一圈又一圈。
忽然,他想起了什麼。道了聲謝,直奔那棵大樹而去。
然而,樹下空無一人。
君權繞著樹尋了一圈,又尋了一圈,皆無果。
這處曠野,向前是皇城,向後是皇宮,其間地帶,一覽無遺,確無人跡。
——難道還要柱子來搖樹?
——不不不,那必然不行,否則這梁子結得更大了。
忽想到那日柳泠泠喊的一聲“師父”
——到底誰是她師父?難道是這棵樹的樹靈?
——可樹靈怎會有那般神智,竟能做她的師父?
君權正躊躇著,卻聽一個男聲倏然響起
“你是來找環兒的吧。”語調沉緩,與那日並無二致。
君權一喜,趕緊接道
“前輩!見過前輩,隻不知前輩是何方高人,可否與晚輩一見?”
他越發篤定了猜想,雖仍有疑惑,但依然向那樹行了個大禮。
“不是什麼高人,不必見禮。你找環兒所為何事?”
那聲音由遠及近,君權抬頭,見一個蒼白高瘦的褐發男子,皓服廣袖,著簪披發,手裡執著枚青果,向自己緩步走來。
至近了,君權才發覺這男子極是俊美。
而他淡淡的眉目無怒無喜,舉手投足之間儘是澹然溫和的善意,讓人不自禁地安心仰賴。
君權自恃已是頗高的身量,眼前男子卻比他還要高出半頭。
隻是——
瘦削單薄,仿佛觸之即碎,不似常人。
君權忙從懷裡取出錦囊,倒出斷齒,捧在手心遞上。
“小子狂悖,不慎害環,呃…環兒小姐磕掉了牙齒。今日特來還齒,另請賠禮道歉,將功補過。”
頓了頓,又道
“若環,環兒小姐想,打晚輩多少拳出氣都行!”
“公子不必掛懷,環兒隻是因為貪吃甜食而齒根鬆動,若非如此,你拽她那一下,結果也隻是你頭破血流而已。”
男子一抬手,那枚青果就緩緩向他手心飄去,一觸及斷齒,便褪去青皮,融作一顆清綠瑩潤的液珠,將斷齒溶了進去。
“但賠禮也不妨事的,你把這個交給她就好。”
他溫溫一笑,轉身指向樹下——
那裡不知何時已立著一個女子。
那女子依舊是柳家小姐的打扮,卻並未蒙麵。
君權這才真切地看清了她的樣貌,
她的右耳上有一道明顯的疤痕,像是將什麼嵌入耳垂的硬物生生拽掉留下的;
唇下也有一個相同的傷疤,但恢複得更好,隻留下一個褐點,不細看,就像一顆美人痣。
她神色倦憊,似是還未睡足,卻得強撐著擺出人前的儀態。
半是慵懶,半是端凝,如弦月殘缺而無瑕。
當她迎著日光望過來時,那雙漆黑的眸子卻瞬間被光映透成琥珀色。
隻是,這眼裡儘是決然與蕭索。
一瞬即逝,攝人心魄,卻又拒人千裡。
他忽覺得,她獨自一人立於曠野之上,才是最動人的畫麵。
他在原地定了良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把畢生的勇氣都攢至此刻,才舉步向她走去。
走到還有一丈遠時,她忽側過身,向他伸出一隻手。
他一愣,正不知該如何動作,手心的那顆珠子卻自己向她飛了過去。
她張嘴,就像孩童接住長輩投來的糖丸一樣,將珠子含進嘴裡。
君權心頭一熱,直覺得口乾舌燥,臉上發燒。
“嗯。”柳泠泠似乎吃痛,悶哼一聲,柳眉蹙了一瞬,很快恢複了原有的神情。
“勞煩了。”
吐字不再含糊,口中不再缺牙,也不再是當日聽到的少年聲線。
語調冷冷的,十分清靈。
“還有何事指教?”
隱含的不耐煩和火氣倒是沒有變化。
——這就是在趕人走了。
君權不死心,硬著頭皮接話
“姑娘大度,小人甚是感激,隻有一事想再問問。姑娘……可是柳家二小姐?”
“現在暫時是。”
——竟然沒有出拳頭反而正經地回答了,遠處正緊張觀望的劉柱鬆了一口氣。
——“現在是柳二小姐,以後就是皇後了”的意思吧。
君權大大地誤解了。
“那前日為何要扮作男子?”
君權大著膽子問出了壓抑已久的問題。
“嫌麻煩。”
說著,她不再正立,而是抱著臂,斜倚在樹上,神色間帶上一絲狷狂。
——方才的端凝已無蹤影,反倒有當日的幾分少年氣質。
這三字的含義甚廣,君權不敢追問,隻好自己想象。
——大約是,有這樣厲害的拳頭,總有人懷疑她是個有怪癖的男子吧……
“你師父為何叫你環兒?是哪個‘環’字?”
一連幾個問題都得到解答,君權自認膽子肥了不少。
“因為我本就叫餘書環,就那個環。”
一頓,又道
“是多餘的餘。”
——那個“環”又是哪個環?
君權好奇,可礙於拳頭,沒敢糾纏。
“姑娘莫不是說笑,我國哪有姓餘的人?”
他可是熟讀國民錄的人,就沒見過半個姓餘的人。
“自己改的。”
——那看來就是自己取的假名了。
——也是,大家小姐走江湖,那麼厲害的拳頭,誰會頂著真名招搖?
她哈了一口氣,顯是困了。
再看向他時,雙眼蒙了一層盈盈的水光,原本有些棱角的少年氣質,又被女子才有的柔美取代。
這樣矛盾的狀態,卻能十分自然地在她身上交替出現。
他心中微怔,不及思索,脫口道
“你有想過嫁人嗎?”
——雖然柳泠泠進宮隻是早晚,但到底還是本人願意才好。
“嫁誰?你嗎?”
說著,鄙夷一笑,那狷狂的氣質又回來了幾分。
——罪過罪過,那可真未必不是啊。
君權努力讓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靜,厚著臉皮接話。
“比如嫁給當今聖上?”
“不想。”
那鄙夷流暢地轉變成了嘲諷。
君權一呆,脫口而出
“誒,為啥?”
“我逃出來可不是為了進另一個匣子的。”
她神色自若,好像這是個早有定論的問題。
“你爹娘對你不好嗎?”
君權還以為這就是如假包換的柳家二小姐,心裡奇道
——柳大人挺麵善一人呐,難道不顧親生女兒的意願,強迫她入宮?
“不壞,但我不喜歡。”
語氣冷硬,卻好像有什麼濃烈的情感在硬殼之下,不得破出。
他並未察覺,隻在心裡用自己的理解補足。
——可能正是叛逆的年紀,我不也偷偷逃出來了嗎。
“那你就打算漂泊一輩子,一輩子都不嫁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