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和享受這種感覺,這是我從自己的父母以及夏雲朵身上不曾體驗過的。我和霍曉瑩逛著超市,她在蔬菜架子前麵挑挑揀揀,我推著購物車跟在後麵,看著她認真的樣子,忽然有種居家生活的感覺。
她將挑選好的菜裝進塑料袋後,問我是否喜歡吃這種蔬菜。我說,我沒有任何忌口。她說,那我就挑一些我會做的了。我說,沒問題,今天你是主廚,我是打雜的。她笑笑,問我吃排骨還是燉肉。我說排骨吧。
霍曉瑩又撈了一條鱸魚,說要蒸著吃。走到調料區,她又問我家中是否有這種或那種調料。我說,我不知道,剛才應該在家看好了再來,不過你看看需要什麼就買什麼吧,畢竟家中的調料,已經很久沒人動過了,也許都已經過期了。
以後,霍曉瑩要是嫁人了,她一定是個既美麗又賢惠的妻子。我想,如果哪個男人能夠娶了她,那一定是幾世修來的福分。
結賬的時候,她搶著交錢,我沒讓她付賬,堅持讓收銀員拿我的卡。收銀員看著我們兩人堅毅的眼神,猶豫半天,終於還是從我的手上拿走了卡。
我們開車回了家,我不好意思讓一個弱女子來拎重物,所以比較重的東西都由我來拿,她拿了一些相對較輕的東西,即使這樣,她還是很吃力。我問她,要不要把東西都交給我,我拿得動。她搖搖頭,說,你已經拿了很多東西了。我說,我看你很費勁啊。她說,又不著急,咱們可以走慢點。於是,我放慢了腳步。
原哥和原嫂相挽著從樓前走過,我向他們打了聲招呼。原哥衝我點點頭,然後打量了一下霍曉瑩,笑眯眯地對我說:“我說你現在怎麼這麼難約呢?原來是有佳人相伴呀。”
我有些不好意思,忙解釋:“這是……我一個朋友。”
原哥和原嫂對視一眼,曖昧地對我說:“行啦,我都懂,你哥我也是從這麼大過來的,什麼不明白呀……你們先忙吧,我和你嫂子有點事兒,有空吃飯啊……到時候帶著這個妹妹。”
我沒有應他的話,隻是笑著說了聲再見。上了電梯,我向霍曉瑩解釋說:“這是我一個朋友,比我大,我們都叫他原哥,是我們這邊的混混兒,我媽以前不讓我跟他玩兒。”
霍曉瑩揚了揚眉,說:“嗯……這個人給人的感覺不太好。”
我以為是原哥說的“帶著這個妹妹”讓霍曉瑩感覺受到了冒犯,便說:“他說話一直這樣。”
霍曉瑩搖搖頭,說:“不是,我感覺這個人挺陰的,具體怎麼陰,我也說不上來。”
霍曉瑩的直覺很準,或者說,女人的直覺都很準。
我無意繼續這個話題。回到家後,她先回屋關門換好衣服,然後出來看了一眼時鐘,說:“現在就準備吧,其他的都還好,就是處理排骨的時間比較長。”
我雖然不會做飯,但是在廚房打下手的經驗豐富,以前我父母在世的時候,每逢寒暑假,我便會在自己家的小飯館裡幫忙,這些事情對於我來說,輕車熟路,現在隻不過是重新拾起手藝而已。
霍曉瑩見我手腳麻利,誇讚上了我:“你這不是挺棒的嗎,乾起活兒來很利索呀,你得對自己有信心,不能把自己一棍子打死。”
我告訴她:“我這是熟能生巧……以前我們家就是開飯館的,放假的時候,我就會去幫我爸我媽打下手,所以我能手到擒來。”
她有些不解:“既然你們家是開飯館的,你怎麼連飯都不會做?”
我說:“這個問題不能這麼想,畢竟我沒有學過,我爸我媽也沒打算讓我接著開飯館,他們打算過些年乾不動就不乾了,隻不過沒想到還沒到那時候就……”
霍曉瑩見話題又要走向悲傷,便住了嘴,讓我幫她拿兩個雞蛋。
前後忙了兩個來小時,終於做好了這頓飯,我看著茶幾上擺放著的幾道菜,頗為感動。我似乎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家的氣息了。之前夏雲朵住在我這裡的時候,我們兩個幾乎都是從外麵買著吃,即使在家做飯也隻是煮一些方便麵或者酸辣粉之類的方便食品。至於李謳歌和於周他們過來吃飯,那完全是一種消遣,毫無溫馨可言。
可能我的情緒波動比較明顯,霍曉瑩立刻就注意到了,她低聲問:“江樂,你怎麼了?”
我吸了一下鼻子,說:“謝謝你。”
她輕輕一笑,問:“謝我什麼?難道就因為我做了一頓飯?”
我坐下,悵然道:“我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家庭的溫暖了,其實,我父母在世的時候,我們也很少能在家裡一起吃飯,我們家幾乎全都在小飯館裡吃,不過那個時候,我們是三個人坐在一起,即使在小飯館裡,那也有家的感覺……後來,他們不在了,我幾乎再也沒有過這種感覺了,即便我回到我姥姥家,和他們團聚的時候,我也沒有這種家的感覺……謝謝你,我看見茶幾上擺著菜,忽然就想起了爸爸媽媽還在的日子……謝謝你,霍曉瑩。”
她從茶幾上抽了幾張紙巾遞給我,我這才發現,我已經淚流滿麵了。我幾乎從來沒有在女孩子麵前哭過,尤其是長大以後,除了我父母去世的那段時間,我掉過一些眼淚,其他時候幾乎都沒哭過。今天不知道怎麼了,我居然在霍曉瑩麵前哭了。
霍曉瑩咬了咬嘴唇,說:“江樂,其實我應該跟你說句對不起……在剛剛之前,我一直覺得你是一個油腔滑調的人,我一直以為你不是一個……好人,我一直感覺你為我做的這些事情是有所圖的……對不起,我覺得自己可能是誤會你了,你隻不過是一個感情脆弱的人。”
霍曉瑩說得對,我就是一個感情脆弱的人,我總是不敢麵對已經發生的各種事情,我總是習慣去逃避。
霍曉瑩也坐下了,她說:“吃飯吧,嘗嘗我的手藝怎麼樣?”
說實話,霍曉瑩做飯的手藝還可以,但是與我那個在小飯館裡掌勺的父親比起來,就是小巫見大巫了。她做的菜,還算合我胃口,其實,這頓飯給予我的意義遠大於它的味道。
我一邊吃飯一邊和她閒聊,這次她聽得很認真。我給她講了我小時候的許多事情。我又講了我們是怎麼欺負鄭三牛的,還講了原哥是如何帶著我們乾壞事,並且把鍋甩到我們身上,他卻獨善其身。我講了我的父母給予我的教育,我說正是因為他們對我事事乾預,我才如此懦弱的。我給她講了我的小姨夏雲朵,講了她的一些趣事,我告訴霍曉瑩,雖然夏雲朵是我的小姨,但是她更像我的姐姐。說到了夏雲朵,我想起了她的前男友,也就是我的大學同學於周,於是我給她又講了我們宿舍裡的大家,我告訴她,我們宿舍裡每個人都有一個和《炊事班的故事》中人物對應的外號。當我提到李謳歌的時候,她的狀態明顯不一樣了,似乎渾身抖了一下,她瞪大眼睛,又小心翼翼地詢問了一遍我們宿舍大家的名字,我又講給了她。她歎了口氣,看著我,嘴唇微微動了動。我問她,你想說什麼?她搖搖頭,示意我繼續講。對於她的反應,我並沒有多想,而是繼續興奮地講述著我們宿舍的一些趣事,最後,我告訴她,我所有要好的朋友幾乎都是大學同學了,不過這些同學也隨著畢業,為了生活奔波,也終將會逐漸遠去。說到這裡,我有些感歎,惆悵起來,幻想著自己孤獨終老的樣子,不禁有些難過。霍曉瑩雙眼呆呆地看著我,似乎並沒有被我的話所觸動,而是在思考著什麼。她雖然看著我,但是她的眼裡卻沒有我。
“霍曉瑩?”我輕聲叫她。
她這才正視我的眼睛:“嗯?怎麼了?”
“你怎麼了?發什麼呆呀?”
“啊,沒有啊,我發呆了?”她笑了笑,“看來你確實很缺愛啊……你天天這麼在家裡呆著,接觸不到更多的人,當然會孤獨啦。”
我看著她笑的樣子,忽然想起來吳曉夕,雖然霍曉瑩比吳曉夕要漂亮多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瞬間,我居然覺得她們之間有些相像的地方。
我說:“其實我以前也交過女朋友……”然後,我把我和吳曉夕之間那些寥寥無幾的事情講給了她。我想要添油加醋,但是我和吳曉夕之交淡如水,加了油醋也不是味兒,於是,我還是老老實實地把我和吳曉夕的事情講給了她,又把我最近從吳曉誠那裡聽到的一些關於吳曉夕的零星的事情也說了。
“以後你得勇敢一些,”她似乎無動於衷,隻是再次笑了笑,繼而問我,“你的冰箱裡有啤酒吧?我剛才去放東西的時候好像看到了。”
“你喝酒?”我問。
“可以小酌一點。”她笑。
我很高興,迅速站起從冰箱裡拿出兩罐啤酒,問她:“你能喝多少?”
她說:“明天我還得上班呢,少喝一點吧。”
我說:“冰箱裡的涼,我在陽台還有沒拆箱的。”
她說:“無所謂。”
我把啤酒放到她的麵前,她摳開拉環,舉起罐子等著我。我也趕緊打開拉環,和她碰了一下,猛喝一口。喝酒時候,她幾乎一言不發,我偷偷看她,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少頃,一罐涼啤酒喝完了,她的臉頰微紅,好像塗了一層淡淡的胭脂,嬌豔無比。她把頭發梳起,挽成一個纂,用手腕上的皮筋勒住。我看著她的樣子,忽然想起來第一次從望遠鏡裡看到她時,她就是束著這樣的丸子頭,僅穿著一件綠色內衣在屋裡晃蕩。這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有點開始喜歡這個姑娘了。
她束好頭發,抬頭看了我一眼,說:“你喝酒也上臉嗎?”
我說:“不呀。”
她說:“你的臉怎麼那麼紅?”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確實很燙,忽然意識到這是自己胡思亂想的後果。我尷尬地笑笑,說:“可能是屋裡太熱了吧。”
她說:“你可以再幫我拿一聽啤酒嗎?我的喝完了。”
我輕輕搖了搖自己的罐子,所剩不多,索性仰頭一口喝下,然後從冰箱裡又取出兩罐。
我以為她還會像剛才一樣不言不語,但是她剛剛和我碰了一下杯子,就問我:“你們學校遠嗎?”
“挺遠的,在北邊呢。”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忽然對我們學校感興趣。
“哦。”她失望地點點頭,歎了口氣。
“怎麼了?你為什麼想起來問我們學校了?”
“剛才聽你說你們宿舍的人,都挺有意思的。”
“有機會帶你認識認識他們,都挺好的,”我說,“要不然下禮拜我約他們來我家吧……不過說不好,小胡估計不來,他太遠了,現在他住北麵,老高也不一定有時間,他現在正被他爸薅著拓展路子呢,可能也就大周和班長能來……”
霍曉瑩笑著擺手:“我不是這個意思……剛才你說的班長是叫李謳歌嗎?大周叫於周?”
“你記性還挺好,另外倆呢,還記得嗎?”
“小胡叫劉……劉鑫,老高叫陸斌,對不對?”
“對對對,”我伸出大拇指,“你腦子真好。”
霍曉瑩再次和我碰杯,然後猛喝了一口啤酒。我本來隻是淺淺抿了一口,但是見她喝了一大口,我也跟著喝了一大口。
她放下啤酒罐,臉頰更紅了,她的眼睛有些迷離,但是迷離中又帶有堅毅。少時,迷離和堅毅都藏在了即將湧出的淚水後麵。
我大驚,趕忙詢問:“怎麼了?”
她用袖子擦拭著眼睛,待擦乾淚水後,眼圈卻紅了一大片。
霍曉瑩看著我,說:“江樂,我忽然有好多話想要對你說。”
我不知道她要說什麼,隻能點點頭:“你說吧,我聽著呢。”
霍曉瑩深吸一口氣,然後長長地吐了出來,說:“聽你說完你的事情之後,我更覺得對不住你了,我要是一開始就知道你們可能認識的話,我就不應該懷疑你……”
我想,霍曉瑩喝多了,她說的話前言不搭後語。
她繼續說:“從你們學校大門出去,一直往西,是不是有一片沒有通車的道路……現在通不通車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零六年的時候是沒有通車的。”
我掐著手指頭計算著。現在是二零一零年,零六年是四年前,那年的九月份我們剛剛上大學,那時的那條道路確實沒有通車,甚至道路兩側都沒有停著的汽車。我回想到那一年後,對霍曉瑩點了點頭。
她接著說:“一到秋天,道路的兩邊楓樹和銀杏樹的葉子就都變色了,連遠處的山上都是彩色的,對嗎?”
我再次點了點頭。是的,我們宿舍的人都很喜歡那邊的景色,我還記得大三那年秋天,大家約了好多朋友一起去附近的森林公園爬山呢,那時候,小毛還活著。我想到小毛,心中又是一陣難過。
霍曉瑩咬著嘴唇,雙眼低垂,似乎也陷進了回憶之中。我忽然意識到不對勁,霍曉瑩怎麼會知道我們學校那邊的景色?
“霍曉瑩,”我說,“你去過我們學校?還是說你實際上是我們的學妹?”
她抬起頭,嘴角抽動兩下,說:“我沒去過,有人給我說過那裡的景色,他還承諾我要等到秋天帶我去看一看呢。”
此時,我還沒有意識到她是如何猜到我就是那所學校的。我說:“後來為什麼沒去呀?”
霍曉瑩看了看我,又把眼皮耷下,似乎想著什麼,仿佛要做出某種決定。我看著她,她的臉上表情轉變極快,短短幾秒鐘,就出現了猶豫、堅毅、寡斷、倔強、不安、果敢。她的情緒展示完了,終於抬起頭,看向我,然後扶著沙發緩緩站起,往茶幾和電視之間的空曠地走了兩步,慢慢哈下腰,小心翼翼地卷起右腿的褲腿。
我無法想象,一個貌美如花的青春姑娘,她的右小腿竟然是假肢,我之所以能夠準確地判斷出那隻是一截小腿,是因為她的膝蓋活動自如,平日裡穿著褲子,絲毫沒有顯露出她的殘疾。那是一條塑膠質感明顯的“小腿”,上麵套著一層類似絲襪的套子。她沒有取下它,隻是讓我看了看,然後便把褲子放了下去。
我幾乎從來沒有這樣吃驚過,甚至都忘了讓她趕緊坐下。她似乎已經習慣了外人的這種驚訝,微微笑了笑,重新坐回到自己剛才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