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宵在片刻的沉默之後,短促地笑了一聲。
然後微微俯身,靠近,與我的視線齊平。
沒有鮮血和淚液的阻隔,這一次,我清楚地看見映照在那碧玉色瞳眸深處的自己,小小的一雙,看起來無錯又茫然。
“不是都已經說好了,輸了就要當我的狗麼。”
兩邊的肩膀同時被按住,少年似笑非笑的麵孔近在咫尺,鮮紅的嘴唇開合如豔麗的花苞。
“狗,知道是什麼嗎?就是那種活生生的,會跑會跳會叫,還會衝著主人乖乖搖尾巴的動物。才不是什麼賣來賣去的物件。真是的,還以為你想說什麼呢。好不容易耐下性子聽了這麼久,不就是想出爾反爾麼……”
集中在肩膀的力道,隨著少年的笑容愈發加深。
——很痛,即使隔著衣服還是會覺得肩膀生疼,就像要被捏碎了一樣。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才後知後覺地感到一陣可怕。
眼前的少年,光從外表來看似乎和從前並無多大的差彆,卻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黎宵。
像那種含著金湯匙出生,從小無憂無慮、向來飛揚跋扈慣了的小小少年,做什麼事情向來張揚外放,喜也好,怒也好,總是喜歡擺在麵上教人看得一清二楚。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這樣的陰鬱和……病態。
我看著這個不知為何突然變得陌生的黎宵,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像是被我表現出來的緊張和不安所取悅,少年忽地一樣嘴角,嗤嗤地笑起來。
黎宵笑得那樣突然和肆意,像是冷不丁聽到了天底下最最好笑的笑話一般,驀地一下子笑彎了腰,直笑得渾身顫抖,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站在對麵一臉莫名的我。
腦子裡忽然閃現一個有些荒唐的念頭——黎宵這樣子莫非是瘋了不成?
如果是這樣,那麼前些日子一直沒見他出現,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釋。
沒有一個大戶人家會把一個瘋子放出來丟眼顯眼的。
可,如果那是真的,此刻黎宵為什麼又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莫非是偷跑出來的?
我的四肢僵硬,頭腦中的念頭確實卻是轉個不停。
簡直是越想越真,越想越害怕。
長這麼大,我還沒有和一個真正的瘋子這麼近地麵對麵過,但有些事情越是一知半解,越是可怕……
我想我要趕緊跑,要遠遠的拉開距離,最好一嗓子把其他地方的人全都叫過來。
事實卻是,我再次毫不爭氣地啞了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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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更是在對方的拉扯之下變得搖搖欲墜,因為黎宵他就算笑成那個鬼樣子,還是沒有鬆開抓著我的手。
甚至由於他此時的動作,整個人幾乎大半都掛在我的身上。
在這樣下去,我感覺我的脖子就快斷了……
終於,黎宵像是累了,漸漸止住笑,在他起身的同時,抬起了那張沾著稍許散亂發絲的麵孔。
總體來說,除了臉有點紅,眼睛濕漉漉的像是蒙著層水霧,其他都很正常,看起來並不像是一個瘋子。
但我還記得他剛才的樣子。
所以決定敵不動我不動,以不變應萬變。
隻是,我似乎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般鎮定。
“哼,那是什麼表情,不會是害怕了吧?我又沒有真的對你做什麼。”黎宵輕哼一聲,語氣裡那種赤果果的嫌棄似乎是我所熟悉的那個少年。
但是我不確定,經過剛才的事情,我好像什麼都確定不了了。
明明此刻我的雙腳都穩穩地踩在地上,整個人卻好似懸掛在虛空中……沒找沒落的。
“你其實不需要害怕。真的。”黎宵又說,眯著眼睛滿意地打量我此時的神色,“不許出爾反爾、言而無信,乖乖聽話,好好遵守我們之間的約定就可以。”
——約定?
如果那種不合理的霸王條款也能算是約定的話。
我確實是輸了……
輸在,我不夠狠心。
沒有能夠眼睜睜地看著黎宵去死。
更沒把握,讓自己的逃跑不會連累到蘭公子。
所以說到底,我終究還是個貪生怕死的怯懦之徒。
抬起頭,我對上了少年微笑的臉孔,居高臨下的同時,又帶著循循善誘的口吻。
“當主人的乖乖狗,表現好的話,會有額外的獎勵哦,比如說……贖身。”
我的心頭猛地一跳,下意識地吞咽唾沫,實在是贖身這兩個字的誘惑太過於巨大。
它意味著,我可以不再提心吊膽,因為做錯了什麼事情而被重新丟回到之前那個氣味駁雜的黑屋子裡。
也意味著,我說不定可以帶上這些日子以來積攢的一些銀錢,回家,回到有爹娘,有枇杷樹的那個籬笆小院裡。
樓裡的人不能自己贖身,也不能相互幫著贖身。
所以即使做到像魁君和花魁娘子那樣的位置,也極少有人能夠從花月樓離開。
因為他們不敢賭,不敢將畢生的積蓄交付到一個外人的手中,不僅是因為深知人心的涼薄,更是因為有大把的先例在前。
那些自認為覓得良人的男男女女,好不容易交付了真心和全部的積蓄,最終卻被騙得人財兩失,等到年老色衰之時,連個傍身錢都沒有,被丟進樓後小巷中淒涼死去的大有人在。
——人性本就經不住考驗。
我知道以我的資質,想要憑自己的本事贖身,或是等到一個心甘情願為我贖身的人,實在是一種奢望。
能夠留在蘭公子身邊固然是極好的,可是蘭公子又能護我到什麼時候。
我畢竟和他不同……
沒有他那樣的底氣,他那樣的從容淡定。
也許有一天,他也會感到厭煩,等到了那個時候,我又該如何自處?
我真的不想死在這裡,我見過樓裡那些因為各種原因死掉的人,病死,打死,衰竭而死……其中最乾淨的大概就是自殺。
可是我沒有那樣的勇氣。
我怕疼,也怕成為李嬸兒那個樣子。
但黎宵告訴我,如果我願意乖乖在他跟前做一條狗,他現在就可以給我贖身。
對黎宵而言,給我這樣一個剛進樓裡不久,沒名沒姓的人贖身,自然易如反掌。
而且一旦這麼做了,今後我也不會再待在蘭公子的身旁礙了某人的眼。
不可謂不是一樁一箭雙雕的好事。
所以……
我看著黎宵的眼睛,那雙深碧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兩灣瀲灩的潭水。
我看見兩個縮小了的自己,同時在其中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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