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來,雲止都沒有去找過喻輕舟。
毋寧說他其實是在刻意回避對方。
就算雲瑤把那位小道長誇上了天,雲止對喻輕舟也產生不了絲毫的興趣——一個注定的過客,一個對妖魔抱有不切實際幻想的笨蛋。
這種人遲早是要死在自己手裡的,他又何必去在意。
所謂好言難勸該死的鬼,更何況雲止從來沒有想過去阻止任何事情。
——發生的注定會發生。
像是滾滾車輪,終將以勢不可擋的姿態到達它該去的地方,無可挽回,亦無從後悔。
雲止從很久以前就明白了這一點。
如果非要說有什麼不甘心,也隻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反正未來究竟會走向怎麼樣的歧途,也不是雲止能夠插手的了。
——因為他呀,大概也沒多久可活了。
雖然不知道是以何種方式,但結果確鑿無疑,自己會死,就算知道這種事情,雲止也沒有想過要去挽回什麼。
非要說的話,倒是有些好奇自己的死法。
隻是現在的雲止還不能看見,如果再給他多一些時間,或許……或許什麼呢?
雲止想,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改變什麼的。
就像許多年前,明知道雲瑤在簽筒中做的手腳,雲止卻沒有點破。
雙胞胎中注定有一個人要進入祠堂,姐姐也好,弟弟也罷……對於身為族長的父親而言都是手心手背的兩難選擇。
所以,男人最終選擇了最最古老又看似公平的決斷方式,抽簽。
姐姐不想成為那個被送進祠堂的人,所以在抽簽的時候做了弊,最終也成功地如願以償。
雲止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看在眼裡,但同樣的,他什麼都沒有說。
——隻是冷眼看著。
看著雲瑤的惴惴不安,看著雲瑤在公布結果刹那的欣喜若狂,然後撞見自己目光時心虛移開視線的動作。
雲瑤一定也很不安,甚至感到慚愧吧。
不過這種不安和愧疚並不足以支持雲瑤將真相說出來,雲瑤無法承受重來一次需要承擔的風險,更無法承受真相敗露之後,親近之人失望譴責的目光。
所以,她欺騙了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
有時候,一個人淪陷在自己編織的謊言之中,天長日久,連自己都信以為真。
於是雲瑤開始相信,最初的最初就是父親執意要將弟弟送進祠堂。
相信自己持之以恒的偷偷探訪並非出於愧疚的補償心理,而是一個姐姐對於弟弟最真誠的關切。
就這麼把自己都騙了進去。
簡而言之,雲瑤她就是這樣一個自私、天真、而又喜歡自欺欺人的家夥。
……那麼雲止呢?
難道身為弟弟的他就是什麼受害者嗎?
不是的。
雲止之所以會一直保持沉默,單純隻是因為不在乎。
放任雲瑤的任性和小手段,看著事情一點點向著不可挽回的悲劇走去,雲止也還是一聲不吭。
他並不知道上一代的祠堂看守是如何做的。
但是明明看到了危險的苗頭,卻沒有在第一時間向族人發出警告,絕對是一種失職吧。
——可這又如何呢?
雲止早就對這一切都感到厭倦。
在預感到自己即將死去的當下,他反而有種將要得到解脫的鬆弛感。
懷著這樣的心情,雲止提出了那個要求,他想至少在帷幕落下之前,去舞台之前看上一看吧。
暮色將至,日夜交彙的時刻,也是妖魔潛伏的時刻。
少年靜靜坐在山坡之上,遠處的天際殘陽如血一般地潑灑,那種頹靡晦暗的色彩在他看來反而比朝陽初升的景象更加的令人著迷。
將死而未死,將亡而未亡,這不就是一直以來他所看見的世界嗎?
就在這樣一幅綺麗的黃昏景象中,一個背著長劍的青年出現在雲止的眼前。
青年踏著暮色緩緩而來,淺色的衣衫同樣染上了那種不祥而美麗的色彩。
雲止微微眯起眼睛,他自然知道對方是誰。
這裡的人不做這般的打扮,儘管雲瑤執著地喚對方為小道長,但雲止還是認出那身打扮並非道袍。
“介意在下在此暫坐嗎?”青年聲音溫和地詢問。
雲止搖了搖頭,喻輕舟便在他身旁幾步開外的地方坐下,兩個人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同時眺望向遠處的天際。
片刻的沉默之後,喻輕舟再次開口。
“其實在下這次是來辭行的,隻不過一直沒有見到雲瑤姑娘。”
聞言,雲止終於忍不住扭頭瞥向身旁之人。
似乎是察覺到雲止的視線,喻輕舟微微側了側腦袋。
他的眼中含笑,眉眼溫和,說不上來多麼好看的一張臉,卻讓雲止怔神了一瞬,和那孩子……真的好像……
對了,畢竟他們其實也算是互為因果的關係。
雲止想,不過喻輕舟是喻輕舟,那孩子是那孩子。自始至終他都這樣告訴自己,他們是不一樣的。
儘管如此,雲止還是不由地多看了那張臉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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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作為雲止的這個自己,是不會有機會見到那孩子的——所以我不過是想在這張臉上尋找另一個人的影子,僅此而已。
“怎麼會,小道長,你怎麼突然會想要離開了呢?”雲止覺得如果是雲瑤的話,這時候再不開口就有些奇怪了。
他模仿著雲瑤的嗓音和語氣,這是連身為族長的父親都沒有能夠識破的絕妙偽裝。
果然,喻輕舟也是一副毫無察覺的樣子,隻是在眼底浮起一抹憂色。
“其實原本前來此地,就是為了借秘寶壓製魔物。不過令尊態度堅決,應是再無回轉的機會。再不回去,恐怕事態惡化,所以在下今日便是來向雲瑤姑娘辭行的。”
聽語氣,喻輕舟並不知曉雲瑤要為他偷盜秘寶一事。
雲止打量著喻輕舟的神色,似乎也不像是在欲擒故縱。他當然沒有忘記自己此時還是雲瑤。
當即輕咬下唇做出不舍的模樣“那秘寶的所在我確實不知,可是……可是小道長就一定要回去麼?”
“嗯。”
“為什麼?”
“因為那裡還有人在等我。”
雲止倒是沒有想到喻輕舟會這樣說。他垂下眸子,繼續試探著發問“不知小道長所說的等你的人是?”
“我的同門,我的師父,還有我的心儀之人。”
“……心儀之人?”
喻輕舟過分的直白讓雲止愣了一瞬。
隨即扯動嘴角,露出一個難以置信的局促表情,他看著喻輕舟,學著雲瑤的模樣失魂落魄地慘然一笑“小道長這樣說可是知道、可是知道——”
“嗯。在下知道的。”
喻輕舟篤定點頭,目光真誠地看向雲止“雲瑤姑娘的錯愛,在下一直都感覺得到,正因為如此,才覺得更應該說清楚。”
“……”
“在下有喜歡的人,也並非雲瑤姑娘所想的什麼端方君子。喻輕舟不過一介凡俗,除魔衛道也隻是為了能夠和喜歡的人長相廝守。雲瑤姑娘值得更好的,至少也應該是一個能夠全心全意愛她保護她的人。”
喻輕舟緩緩說完。
雲止想起此時此刻應該還在祠堂中滿懷希望地焦急尋找秘寶的雲瑤,不覺有些好笑,於是也就這麼笑出了聲。
——看呀雲瑤,這就是你費儘心思看上的男人麼,竟是連騙都不願意騙你一下。
“小道長這樣說,就不怕招致怨恨麼?”
要知道雲氏不隻有秘寶,還有可以讓人痛苦致死的血咒。
喻輕舟既然能夠找到這裡,自然不會隻知道前者,而不知道後者。
“自然是怕的。”
喻輕舟嘴上說著害怕,卻還是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其實比起肉身的苦痛,在下更怕背負良心上的枷鎖。我呀,自以為光明磊落,其實對身邊之人卻多有虧欠。有些情義此生注定難以報償,也隻有期盼著來生能夠償還一二……”
雲止聞言,愈發覺得可笑,不由地站起來,後退兩步自上而下俯視著青年。
“小道長說得容易,今生債來世償。來世何其無辜,更何況來世未必就不會欠下因果、種下孽債,到時候呢,期盼來世的來世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