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鶴攤開後有一封信。
信上書,娘子親啟。
越秋霜臉微紅,一行行仔細讀下去。
信上,謝九幽說,自己已順利回到岸上,並且加入了道修學府之中,而今已離突破元嬰不遠。又說自己幸得前輩相助,已將身上殘缺治好,可以正常視物聽聲說話了。
而後談
及之前在海中潛遊時偶得一海珠,打算親手做成飾品,待日後迎娶他時,為他親手帶上。
越秋霜把信上上下下看了三遍,才小心把信紙重新折成紙鶴,藏進牆櫃裡。
之後數年,他又收到了許多隻紙鶴。
少年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漸漸成長起來,筆鋒愈發雋秀淩厲,所見所聞的世界廣袤無比。
隻是越秋霜修為廢得徹底,雖能收信,卻無法回信。
縱然如此,每收到一隻紙鶴,他仍是會拿出一張信紙,仔細將回信寫好,放到抽屜。
經年之後,信箋已疊成厚厚一疊。
而信封上麵,越秋霜開始猶豫了許久,還是紅著臉在上麵寫道
謝郎親啟。
謝九幽走之後的第七年。
越秋霜來到內艙與妹妹越語蝶見麵,發現越語蝶麵頰憔悴凹陷,整個人瘦得脫形,形態都有些可怕了,像一具支著的骷髏,看上去已時日無多。
越秋霜大驚失色“厲非對你做了什麼”
越語蝶低著頭不說話,也沒有碰桌上的筆。
自從當年受驚嚇失聲之後,她便沒有再出過聲了,隻能和越秋霜用紙筆交流。
“我可沒有對她做什麼,”鬼將厲非忽然走到艙中,“是她自不量力,妄想取悅於我,卻沾了我身上鬼氣,才落得如此模樣。”
“本將甚至還沒想好,這回該如何罰她僭越之罪。”
越秋霜怔了怔,跪伏到地上,道“將軍,舍妹犯錯,是奴身為兄長教導不方之責,要罰便請罰奴。”
厲非笑了,“霜奴,你對你妹妹的疼愛,倒還是一如既往。這樣罷,中元將至。猶記數年之前你醉酒而舞,甚是動人,今年你便再獻這樣一支舞,卯時方休。”
越秋霜白了麵色,卻隻能應是。
猶豫了一下,又道“舍妹沾染鬼氣,恐怕壽數無多,再無力服侍尊主,將近可否將她放回,由奴照顧”
厲非揮揮手,“你隨意。”
越秋霜將越語蝶帶回了自己房間。
越語蝶垂著頭,容顏憔悴,目光空洞,越秋霜見她這模樣,即將出口的質問和斥責便停在了喉嚨。
恰逢又有鬼怪傳召,隻得出去忙碌。
待他深夜回來後,發現越語
蝶坐在他平日寫信的書案旁邊,牆櫃和書桌都有翻開的痕跡。越秋霜正想自己和謝九幽的信箋有無被他妹妹看見了,便見越語蝶提筆在紙上寫
我真的不是故意去冒犯他的。
我隻是想活得好一點。
哥,我實在是太害怕了。
越秋霜看著,歎了一口氣,上前擁住妹妹,感覺隻擁住了一具骷髏。
他道“都過去了。彆怕。”
越語蝶我會死在這裡嗎。
越秋霜道“不會。語蝶,你相信哥嗎很快,就會有人來救我們的,我們很快就能回去人間了。”
越語蝶還有多久。
越秋霜回憶起謝九幽在信上寫的內容,露出了一點笑,道“沒有多久了,最遲半年吧。”
秋月十五,又是一年中元。
越秋霜穿著紅衣,臉上覆著厚厚的白粉和豔妝,在眾鬼環視中起舞。
鬼侍拿來加了料的血酒喂他灌下,他醉意熏染地伏在血色酒泊裡脫衣,雪白身體繪滿了蒼青色泛著熒光的線條,詭異而怪誕的美感引得眾鬼把血酒一杯杯潑到他身上。
冰冷的酒水和體內炙熱的火交雜在一起,他扭曲著伸展肢體舞動,意識卻漸漸開始迷離。
忽然耳邊不知傳來誰的大喊“火船著火了”
他迷迷蒙蒙地睜眼望去。
火光倒映在他瞳孔,一群道修從天上降下。
為首之人麵容十分俊美,神色淩冽,披銀色戰甲,手拿長劍,是越秋霜這些年曾想象過無數遍的,少年長大之後的模樣。
他張了張口,卻隻能發出一點沙啞甜膩的輕哼。他看見謝九幽的視線掃過甲板,掃過如臨大敵的眾鬼,還有伏在地板酒泊上的他。
他又去看台上的樂伶,一寸一寸看過去,皺起了眉。
烈火燃燒到了甲板,道修和鬼怪們兵戈之聲不絕。
越秋霜迷蒙看到青年的身影消失在船艙,有些疑惑。
他想,大約是因為自己化了太濃的妝,模樣又太過狼狽,沒有提前跟謝九幽說過自己在鬼船上除了獻唱,還要如此獻舞,謝九幽一時認不出他來了。
沒有關係。他想。
謝九幽不會直接離開的,應該是去房間裡找他了,隻要他跟過去,就
好了
便使力支起身,往房間爬。
他聽到謝九幽在大聲喊“阿霜阿霜”
越秋霜開口應聲,“謝郎”細小的聲音淹沒在燃燒的火焰聲中。
而幾乎同時,他聽到房間裡傳來一個優美的,如同百靈鳥般曼妙婉轉的女聲響起。
那是一個和他歌唱時無比相像的聲音。
也是因為失聲再沒有與他說過話的,他妹妹的聲音。
“謝郎,是你在找我嗎我是阿霜啊。”
“我好害怕,你快些快些帶我離開這裡。”
他看到謝九幽抱著瘦如骷髏的女子匆匆走出房間,禦劍飛天。燃燒著烈火的木頭砸在他手邊,火舌舔舐著他蒼白的身體。
他覺得自己確實喝醉了,才會做出這樣一個荒誕出奇的夢。
忽然,他被人撈了起來,對方青黑指甲扣住他腰腹。
厲非道“船要沉了,跟我走。”
東洲鬼船覆滅,上麵百鬼皆亡,唯獨鬼將厲非逃生,成為了史書之中人族平複鬼亂的第一件盛事。
越秋霜被厲非帶往鬼亂更甚的西洲。厲非在青冥山中建立鬼府,仍令越秋霜為他起舞弄歌。
越秋霜仍心懷奢念,想隻要等謝九幽反應過來,必會回來救他出去。
可是等了兩月,卻隻等到謝九幽成婚的消息。
厲非道“你那妹妹命倒也真好,雖然時日無多了,在我鬼船上卻有你護佑,回了人間又有你們人類所謂的救主保護。霜奴,聽聞這消息,你也該放心了,安安心心服侍好我便是。最近幾日,你常心不在焉,令我很不滿意。”
越秋霜隻是沉默。
謝九幽與越語蝶成婚於二月,當時眾修慶賀,千裡紅妝。又半年,謝夫人病逝。同年,謝九幽閉關。
又一百七十年,功參造化,突破踏虛,欲建造地府,重立輪回,世人稱之為幽冥大帝。
越秋霜等了謝九幽一百七十年。
他在台上一曲唱罷,耳邊忽然聽到道音轟鳴,謝九幽的聲音傳入每一個世人和鬼怪的心中。
“吾謝九幽,今立地府,代天行責。從今而後,輪回複立,鬼亂將止。”
越秋霜怔怔聽著,神思恍惚。
他被厲非牽著手去了一處水井邊。
厲非笑道“霜奴,而今我等大勢已去了。如今地府將成,好歹你也陪了本將這麼些年,不如也變作鬼,與本將同去吧。”
“是了,”厲非又道,“當初陰陽逆亂,我們這些從天地幽冥裡逃出來的,都是十惡不赦的厲鬼冤魂,想來去了地府之後,是該下十八層地獄的。霜奴,我養了你這麼些年,教你吃了這麼多生人活骨,你也早已滿身罪孽。待你死之後,當與本將相配,那時我便免你奴身,我們去地府成婚如何”
聽到“成婚”二字,越秋霜忽然顫抖起來。
他被厲非推入井中,掙紮不休,本清越的聲音生生喊啞,才終於亡去。
“你去了地府,見到他了”葉雲瀾開口問道。
水鬼抱著紙鶴,慢慢點了點頭。
地府裡鬼來鬼往,尤其是閻王殿前,等著上孽鏡台的鬼很多,廣場幾乎快要裝不下了。
他聽到那些在鬼府當差的人修歎息工作繁忙,不知閻王究竟是如何耐住寂寞,日日在此審判。
有人道“自從語蝶夫人死後,那位身邊就再沒有人了。”
另一人歎道“那位對自家夫人,實在一往情深。可惜了,語蝶夫人命不長久,救回來已是那般模樣,連大帝也無力回天。”
一人道“說起來,我記得語蝶夫人被救回來之前似有個小名,那位日日掛在嘴邊,怎麼現在不叫了”
另一個道“那是語蝶夫人的字。後來,語蝶夫人說這稱呼令她想起鬼船上所受種種,讓那位彆叫了,連帶著我們這些人彆再叫了。咦,說到這裡,夫人的小名是什麼時間過去太久,我有些忘記了。”
“似乎是,阿霜”
“阿霜”站在他前麵的厲非重複了一聲,轉過身看越秋霜,“我何時不知,你妹妹有這樣一個小名”
即便已成了鬼,越秋霜還是本能害怕厲非。
厲非聯係到前因後果,語氣變得有些難以捉摸。
“所以,當年引得謝九幽毀滅東洲鬼船,真正想要救的,不是你妹妹,而是你”
越秋霜以為厲非會大發雷霆。
未想厲非隻是幽幽打量了他片刻,而後用青黑指甲劃過他他臉頰,“阿霜,
你可真是個禍水啊。”
“罷了。等去了幽冥地獄,再治你。”
排隊排了很久,約摸百年。
厲非先入殿,之後是越秋霜。
孽鏡台照出他滿身罪孽。越秋霜並不在意,隻抬起頭看。
高座上穿著厚重袍服的閻王隱藏在龐大陰影裡,和他想象中的人並不一樣。
閻王道“汝為人族,卻與鬼混同,助紂為虐,殘食同族,按律當入地獄受刑萬年。”
越秋霜凝視著他,輕輕開口,說出了在等待對方一百七十年裡,日日想說的,唯一一句話。
“謝郎,你還認得我嗎我是阿霜。”
高座上靜默許久。
而後,才傳來一聲仿佛疑惑的低語“阿霜”
籠罩著上方的袍服和陰影散開,書生模樣蒼白瘦削的男子走了下來。
他目光有些迷茫,似乎想要走近去看孽鏡台上的越秋霜,可是還沒走到,他後方便有青銅鎖鏈出現,將他束縛,再不能往前。
謝九幽迷茫的神情漸漸變得空洞而漠然。
他道“吾以身鎮幽冥,合身地府,融於天道。而今前塵已然忘儘,六欲情根俱無。吾已發誓,一日鬼亂不止,地獄不空,便永不超脫。”
“吾不知汝與吾有何牽扯,然,一入地府,便該遵守地府規則。”
孽鏡台由實變虛。
越秋霜與謝九幽的目光交錯而過。
他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可仔細去想,他想說的話,其實已經在方才那一句裡說儘了。
他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越秋霜本以為自己會墜下地獄受刑,卻未想到,等到長久的下墜過後,他再睜眼時,麵前卻是一片有光有水,有碧草藍天的清淨之地。
沒有刑罰,沒有束縛。
地上有一石碑,記載了這片空間由來。
這裡是地府的基石,也是謝九幽修為剛到達踏虛,能夠開辟空間時,一開始所建造的地方。
石碑上記錄,這片空間是謝九幽為心上之人所建。
當年心上人身死,魂魄不見,不知飄零何方。
謝九幽便決定重建地府,發下大誓,以身鎮幽冥,複立陰陽,平定鬼亂,以求事成之後能夠脫出三界,從而成仙,將心上人由死複生。
謝九幽不知此事可否成功,便提前留下一抹心念,若心上之人魂魄回返地府,被心念感知認可,便能不受地府律法所製,送往此方空間。
兜兜轉轉,被謝九幽的心念所認,回返至此的魂魄,仍是越秋霜。
“他想成仙,還發下大誓,說鬼亂不止,地獄不空,便永不超脫。可成仙哪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啊但那時我想,既然我已經等了他這麼久,那再等他一遭又何妨。”
水鬼聲音已經很平靜,仿佛葉雲瀾剛將紙鶴送到時淒厲尖嚎的人並不是他。
“仔細想想,他其實並沒有什麼錯。”
“他隻是認錯了人,後來,又忘記了我原本真正的名字而已。”
沈殊嗤道“什麼幽冥大帝,地府閻王不過是個油嘴滑舌的東西,瞎了眼睛的蠢貨。”
水鬼這回倒是沒有再抬起眼瞪他,低聲悶悶道“確實。”
“不過這隻千紙鶴是他給我的,你不能拿回去。”
沈殊“知道了知道了。”
葉雲瀾忽然開口“既然是他留給你的信,你不打開看看麼”
水鬼怔了怔,看向手裡的白色千紙鶴。
然後他猶豫許久,才慢慢把千紙鶴展了開來。
寫信人的字跡一如當年,雋秀淩厲。
隻是信上第一行字,便讓他一愣,一時竟不知是喜是悲。
見字如麵。阿霜。
最近神思頗有恍惚,有些記不得你原本名字了,隻記得“阿霜”二字,時常縈繞於耳。念叨口中,也甚是熟稔。匆忙之際,便先如此稱呼了,望你不要見怪。
自合身地府後,一切並不如我想象。雖得到了超越己身的力量,但我的五情六欲卻似乎在漸漸消褪,平生之事,我所記得已經不多,印象最深的,是與你一起在鬼船上共度那三年。我被鬼怪抓去船上,身受酷刑時,卻聽見你悅耳歌聲,後昏迷醒來,再不能聽,那歌聲依舊在我心中,
如今回想,若是身受剜肉剔骨之刑,便能再見你一麵,我應當會欣然接受。
阿霜,望你莫要嫌我囉嗦,我要趁記憶未曾消褪之時,將還記得的事情記下來。
最近我時常害怕,總是在想,若是我成仙之後
卻忘了你,那該如何是好。後來,我思來想去,覺得以我執念,即便成仙,也絕不會忘了你,而若是忘了你,我自然也成不了仙。這般一想,便不再苦惱了。
是了,阿霜,當前我從鬼船逃出,深潛海底之時尋得了一枚海珠,我說過要把它打磨成飾品,待迎娶你時為你戴上。隻是當年你病重在身,我們匆匆完婚,一時竟遺忘了此事。後來,我一人閉關想起,已經將之打磨完成。
我記得阿霜與我說過,你平生最想求得的是自由。若你魂魄歸來地府,雖有我所設之地暫居,想來人身仍有些局促。此發簪上有我烙印,藉此,你可隨意在地府穿行,與我共享地府權柄,共為地府主人。
這地府中雖無甚風景,卻有我神思而成種種幻境,約摸還有些趣味,可供你消遣
信上的字跡忽然開始淩亂起來,七扭八歪仿佛是半睡不醒的人所寫。
而最後一行能夠依稀辨認清楚的字是
阿霜,我很思念你。
一支發簪在紙鶴展開的時候已經靜靜躺在了水鬼手上,是烏木所製,前端嵌著一顆幽藍色的圓珠,隨著光線流轉出動人的光芒。
發簪似乎嘗嘗被人摩挲,表麵已經有了一層油光水滑的包漿,晶瑩如玉石一般漂亮。
“你怎哭了”
葉雲瀾忽然開口道。
水鬼“我隻是忽然知道,原來他也在等我。”
葉雲瀾“他的神魂已經消散了。你還要繼續等嗎”
水鬼“不等了。”
“我要親自去找他。”
葉雲瀾“如今地府已空,天地之間正統輪回已複。他雖神魂消散,但命核未碎,你若此時趕去輪回,或許還能見他一麵。”
水鬼沙啞笑了聲,“不錯。我是需要去見他一麵。”
片刻,他收斂了情緒,對葉雲瀾和沈殊二人道“對了,你們是誤入地府的生人”
葉雲瀾“不錯。”
水鬼“多謝你們將紙鶴送來,還願意聽我講這樣一個無趣故事。你們若想出去,我可以送你們一程。”
葉雲瀾點點頭,道“那便勞煩將我們送至秘境第三層。”
水鬼摩挲了一下手中發簪,道“可以。”
他抬手一指,葉
雲瀾身後便出現了一個虛幻光門。
葉雲瀾和沈殊邁步進去,跨過一半時,葉雲瀾轉過身,見水鬼身上有虛幻的光點冒出。
對方慢慢從水中上岸,身上屬於鬼的血衣、臉上的濃妝都隨光點飄飛,依稀能見到本身一襲青衣,身段纖細的模樣。對方烏發被那支烏木簪挽起,漂亮得難辨性彆的臉上有一雙溫柔眼睛。
越秋霜朝他們揮了揮手,身形變得越來越透明。
他道“再見。”
作者有話要說很多小天使不理解為什麼謝會錯認。
簡單說說,謝主要是一開始聽了歌聲先入為主,而哥哥和妹妹的相貌和聲音非常相似,哥哥還被鬼怪喂食了丹藥,肢體柔軟如同女子。
兩人唯一一次親密接觸還是臍橙,謝沒有經驗,連動都不敢動,所以其實一開始的時候,謝就已經誤會了。
謝和哥哥在鬼船分開七年裡,哥哥隻能收信卻不能寄信,隻是謝在單向交流。嚴格來說,謝九幽其實至死都沒能夠真正見到哥哥的模樣,而他唯一聽到過的哥哥的聲音,隻有他們初見時候,哥哥唱的那一首歌。
來救人那一晚,謝九幽沒有注意到化了濃妝的哥哥,卻在房間裡見到枯瘦如骷髏的妹妹。妹妹早已偷看了兩人之間的信,有心要誤導謝。而謝救走妹妹到成婚再到妹妹去世,實在是太快了,謝沒能反應過來。
於是一生錯過。
文裡麵沒寫的是,阿霜追到輪回後,謝九幽知道了真相後悔死了,隻能含淚追妻火葬場,妹妹和厲非的下場都很慘。
如果還有人想看的話,之後有空會寫寫放上來。,,請牢記收藏,網址最新最快無防盜免費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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