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樣子都已經四五十歲,呈半老的狀態。
他們見到西服革履寧衛民很驚訝,不知他是何人,一度以為他是尋人走錯了人家。
待得寧衛民仔細解釋清楚自己的來曆和來意,那兩個女人首先便忍不住捂住嘴哭。
男人則哀歎一聲,低聲好一番勸,兩個女人才強忍住悲痛,去給寧衛民張羅茶水。
男人自稱是常玉齡的本家侄子,說聽常玉齡生前提過寧衛民。
聽說買賣做的很大,不但把常家的葡萄都賣給在京的外國人了,幫助街道盤活壯大了街道工廠。
還在天壇一手籌劃了工藝品的評選鑒賞大會,每年都要召開,給了常家的葡萄很高的榮譽,也給了其他手藝人出頭的機會。
本以為是個很有些年紀的大老板,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年輕。
更沒想到常玉齡過世後,他會是第一個登門來看望的外客。
果然如常玉齡所說,真是個儀表堂堂,又有情有義的年輕人。
他們作為本家人,在這裡替姑奶奶謝過了。
而對此帶有一定感情成分的恭維話,向來口齒伶俐的寧衛民一時竟然語塞,心裡跟長了亂草一樣的慌亂和心虛。
最後他連句基本的客套話也沒說出來,隻有勉強咧嘴而笑。
他自己當然知道,這怕是他笑得最尷尬的一次,恐怕比哭難看。
好在彼此雖然不熟悉,但常家這幾位也是真心感激,很承寧衛民的情。
他們還誤以為寧衛民是處於情感的悲痛中,是在替過世的姑奶奶難過,反而更加感動。
不多時,這些常家的男人就把寧衛民帶到了臥室,讓他親眼見到了睡在床上,已經被親屬們收拾利落的常玉齡老人。
從初次與老人相見至今,已經好幾年過去了,這麼些年的時光如今隻縮短為昨天和今天。
靈床上那安然躺著的人便是當初推著冰棍車討生活的老人,是為了常家葡萄再現於世,而對他感激涕零的人。
這個老人一直在世界遺忘、忽視中,在企圖得到社會重新認可的等待中,默咽著人間的苦酒。
她如同蘇武牧羊堅守著常家的料器葡萄,一步一步走向無窮。
那沉默的軀體裡,容忍含蓄著人間的最大的堅持和固守,正如她那一雙已經被顏料浸染侵蝕變了顏色的手。
這雙手使人害怕,使寧衛民難以承受由靈床而騰起的、一下子向自己逼壓過來的怨氣。他忍不住叫了一聲“常師傅!”熱淚便奪眶而出……
而床上的老人一動不動地躺著,仍舊是一臉冷漠。
常玉齡的屋裡很簡樸,除了基本的家具和生活用品,幾乎彆無長物,素淨得要命。
這樣的環境,與寧衛民一聲高級的裝束顯出了明顯的不諧調。
而這在他自己看來,就像是常玉齡在明顯的拒客,在明顯地怪他已經遺忘了常家托寶的情誼,不願再見他似的。
外麵突然莫名地響起一聲凜冽的風聲,日頭也忽然被雲遮住了。
這分明是床上的老人發自內心的哀怨,令人驚心動魄。
而填滿胸臆的悲哀和自責一時無從遏止,竟使寧衛民淚水不止。
在這件小平房裡,他能歐充分感受到一個孤獨老人蹉跎一生的委屈。
葡萄常最後的傳人就這麼走了,如此默默無聞的去了,為了保住常家的葡萄老人付出了多少啊。
作為最後接受常家饋贈的他,非此不能平心頭之怨,自我的埋怨……
常家的侄子遞過來幾張紙,為了勸寧衛民止輩,或許也是為了寬慰自己。
他在一旁解說著,說他的姑姑這輩子吃過的苦太多,但死卻並沒受什麼苦,昨晚睡下便沒有醒來,在夢中跨越了生死界線,這不是誰都能修來的福分。
寧衛民說是的,人有五福,除了富貴,老人幾乎全得到了。
說這話的同時,他仍然忍不住心虛和自責,他清楚,老人是受了大委屈的,
真講公平的話,街道廠那麼多人,其實都是常家的葡萄養活的,老人原本應該生活的更寬裕,生前得到更多的榮譽與尊重。
就不說該為老人樹碑立傳,最起碼的,他也應該為老人留下點影音資料,以供後人瞻仰啊。
哪怕在老人生前,他多來看看也好啊。
可他呢,他忽視了,他總是在忙,忙他那些重要的大事。
忙著靠老人的信任和倚重為自己賺錢生利。
他是個混蛋嗎?好像是的。
這下子,再也沒機會彌補了。
是啊,影音資料!這並不難啊,對他反而容易得很!
他怎麼會這麼蠢,忘了這麼重要的事兒呢?
為什麼偏偏失去之後,才意識到自己該做什麼?
望著老人床頭那些已經昏黃,一點也不清晰的照片。
聽著常家的侄子回憶老人生前的點滴,寧衛民的自責和遺憾簡直達到了頂點,眼淚再度迸發。
財迷心竅,悔之晚矣,利令智昏,終身遺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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