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口太太失算了,這很正常。
神機妙算的諸葛亮還有失街亭的時候呢。
就憑她一個日本家庭婦女,怎麼可能算無遺漏?
所以由左海佑二郎創造的意外也隻是個開端。
既不是日本人,向來又不按常理出牌寧衛民,就更不可能如她所想的那樣出現了。
事實上,這家夥的出現有三大失禮之處,可謂三大罪狀。
與之相比,那不請自來的左海佑二郎都可以稱為循規蹈矩的乖寶寶了。
首先就是時間問題。
寧衛民來的實在太遲了,居然都過了十一點。
這在任何國家,任何地方,恐怕都是一個讓主人有點難接受,心裡會不舒服的毛病。
就更彆提對時間格外較真日本人了。
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比起一些歐洲國家人民對待時間散漫的態度,日本人可謂是嚴格守時的優等生。
因為在他們的思維中,一種時間是彆人的,一種時間是自己的。
對於彆人的時間,他們無比尊重,決不能浪費和占用。
對於自己的時間也非常精於安排和計劃。
所以日本社會就有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和準則——“時間嚴守”,把嚴格遵守時間約定是一項非常基本的常識,又非常重要禮儀。
不但守時是方方麵麵的,對於追求時間的正確性,可以高精度地去劃分和運用時間,也有異乎尋常的執著,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應儘的義務。
上班要守時、會客要守時、列車要守時、私下約見朋友要守時。
甚至日本的新乾線、電車、公交車等交通工具都非常準時。
日本鐵路公司的電車隻要晚一分鐘,車內必定會播放道歉,甚至是謝罪的廣播。
如果誤點超過五分鐘時,乘客就可以向鐵路公司要求開具“延遲證明書”提交給公司,免於遲到的懲罰。
這點已經到了令世界人民嘖嘖稱奇的地步。
但還不僅如此,在日本人的眼中,就連準時到,都算是遲到。
比如公司規定早上九點開始上班,而你在九點整進公司打卡,看在主管和其他同事眼裡,其實已經算遲到了!
一般來說,比約定時間提早五到十分鐘前到算是一種社會默契。
所以日本的公司白領幾乎每人都會隨身攜帶一本記事本,上麵記錄了每月計劃和每天的工作安排,例如會議的時間地點以及訪問客戶的時間,這些都絕對不能遲到,訪問客戶要提前預約,還要提前到達。
否則不但會失去信用,甚至可能失去生意。
那麼可想而知,寧衛民這個時間出現,會讓主人家怎麼想了。
這明顯是不具備基本尊重和起碼的重視啊。
難道是把這裡當飯館了嗎?
來訪的目的就是純粹為了來吃飽肚子的?
另外,寧衛民的著裝也有嚴重的問題。
服裝是決定人第一印象的因素,也是展現禮節的一種方式,這點對所有國家都通用。
而且儘管日本人因為穿洋裝已久,在日常服裝上早已和歐美國家沒什麼不同,但對於著裝要適合場合、年齡、身份這幾點上,還是比較注重的。
在穀口太太的眼中,西裝就是日常便服,也是區彆學生和成人的裝束。
那麼今天到訪的客人起碼應該穿一身乾淨的西裝才是。
就算是不穿西裝外套,不打領帶,也至少要西褲配上淺顏色的長袖襯衫,這可能就是大部分日本人對於炎熱夏季最大的妥協了。
但寧衛民是穿著大背心和短褲、布鞋來的。
完全就是一付他隻顧自己涼爽,不顧彆人觀感的模樣。
看著就跟自己的那上著三流大學,天天混日子的兒子差不多一個德行。
說句不好聽的,要不是穀口主任和香川凜子帶頭叫出了“副部長”,正在給客人續茶水的穀口太太就差點認為是自己兒子的同學來家裡找他呢呢。
所以即便是明知是穀口名義上的上司,心裡也沒辦法產生敬意,反倒會平添了幾分委屈。
她不免去想,今天這麼忙碌,就為了招待這麼個不知禮數的年輕人嗎?
這樣的辛苦和忙碌,就為了款待這樣散漫懶怠的人,是不是也太沒意義了?
而且丈夫也太沒出息了吧,居然連這樣的人也要巴結嗎?
至於說到最後,就是寧衛民帶來的禮物也完全沒法讓人體會到他此番來做客的誠意。
這是一眼就能夠看出來的。
要知道,連香川姐妹見到穀口太太還恭敬碰上一束鮮花呢。
那個臉皮厚的左海佑二郎帶來的西點雖然不實惠,但也是很體麵的,因為是有名的西點店的商品,包裝也打得很漂亮。
對比起來,寧衛民是一手提著一個大大的伊藤洋華堂超市塑料袋來的。
穀口太太簡直不敢想象,那兩個塑料袋裡麵裝的是什麼,難道是超市的打折商品嗎?
這種做派完全毀了她對這個陌生年輕人原本不多由華夏工藝品鋪墊出的好感。
甚至懷疑起丈夫拿回來的那些昂貴的華夏商品,到底是不是寧衛民所贈的。
因為對比太懸殊了,那些被丈夫拿回來的東西就連盒子也是美輪美奐的工藝品。
裡麵的東西更是件件精巧,完全不亞於高級定製水準的純手工製作。
讓她深信不疑那些東西都是出自華夏有名的工匠之手,要是過去,在日本怕是隻有華族才用得起吧。
可他眼前的這個人,這副社會底層人,完全不懂待人接物的樣子,完全沒辦法讓人相信,他居然與那些無論形式還是內容都無可挑剔的禮物有關聯。
不得不說,穀口太太初見寧衛民的第一麵是極其失望的。
哪怕他唇紅齒白小鮮肉樣子很討人喜歡,可依然抵消不了這種禮節上的嚴重失誤。
說真的,如果不是穀口和香川凜子仍舊保持了敬意,率先對寧衛民行禮問好。
而且香川美代子和那個左海佑二郎也毫不怠慢的隨著問候行禮。
又沒有鄰居們看到的話,對此毫無準備的穀口夫人,怕是真要為自己家裡來了一位這種打扮的客人而臉紅呢。
說不好還會表現出抑製不住的輕蔑或者怠慢來,那她也就嚴重失禮了。
至於現在嗎?
也隻能用無話可說來評價了……
不過這世界上的事兒還就是這麼奇妙。
彆看寧衛民來到穀口家見到幾位陌生的日本人,開局開得稀爛。
而且沒完全適應日本人居家的習慣的寧衛民,甚至連脫鞋的方法都沒作對。
他這次又因為貪圖方便,而忘記放鞋的方法應該是將鞋頭朝外放,非常不雅觀的背對客廳脫鞋,撅起他的屁股對人。
更沒有用手將鞋子拎起調頭往內放,以防他人行走時不小心踢到。
為此,他“拙劣”的登場方式,就連已經跟他頗有幾分情誼的穀口主任和香川凜子也有點感到頭疼,替他感到難堪了。
但是,俗話說得好,人心換人心,八兩換半斤。
即便這種情況下,就是再出格的差勁表現,一旦有了合理的解釋,表現出善意的動機。
那也一樣會獲得主人的體諒,讓主人的心情獲得寬慰的。
寧衛民就做到了這種說起來有點神奇的轉折。
隻見他走進客廳,先泛泛跟大家打了招呼,就開始道歉。
“實在不好意思,今天來遲了,衣服也穿得隨便了一些……”
寧衛民笑容滿麵,又很不好意思。
“請坐吧,副部長。沒關係的,既然是家宴,當然要放鬆一點,不要在意這些。”
穀口主任無論身為主人還是部下,都很稱職,笑容和煦地為他開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