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鬆阪慶子兒時居住過的朝鮮屯在那裡,鬆竹映畫最早的製片廠也在那裡。
說起來,鬆阪慶子中日兩國同時大火的那部電影《蒲田進行曲》,其實就是為了紀念那裡的鬆竹製片廠而拍攝的。
隻不過隨著東京城市化改造,現在那裡一切都變了。
過去曾經由成片的破敗房舍,醺醺的歌聲,大聲喧嘩的朝鮮話所構成的朝鮮屯,變成了體麵的商業街和住宅區。
曾經捧紅過無數電影明星,被稱為“夢之都,電影之都,我們的蒲田”的蒲田攝影所也基本上喪失了原有的拍攝功能,隻是作為旅遊景點接待遊客了。
這段路並不算短,因為目的地算是東京的遠郊,從市中心到那兒起碼要開車四五十分鐘。
這還是不堵車的情況下。
所以路上的這個過程,也就成了鬆本慶子和寧衛民需要用閒聊來打發的時光。
鬆本慶子先找了個話題,談起了那本這次應該歸還的書。
“那本書……你不著急吧?”
“你說什麼?”
“就是那本《金閣寺》呀,你上次借給我的,說好再見麵要還你的。可我這次沒帶來,還想再看些日子的,可以嗎?”
“這個……當然沒問題。不著急的,你慢慢看。”
“老板那邊沒關係嗎?”
“沒關係的。儘管放心好了,如果還有想看的書,也可以告訴我。”
“暫時還沒有,我記下了。謝謝。”
他們其實很有默契,一個沒提買下來,一個也沒提送。
他們心裡當然都清楚這本書不算什麼,都是故意埋下這個伏筆,這樣他們日後的接觸也就有了理由。
隻不過,儘管彼此心動,互有好感,可畢竟還是不夠相互了解。
由此導致的矜持,讓雙方沒能借助這個話題順利聊下去。
好在望著車窗外不斷移動的風景,寧衛民也在絞儘腦汁想著話題,突然間靈光乍現。
“上次回去後,我忍不住好奇,還是專門向彆人打聽了你的名字……”
果然,鬆本慶子對這個牽扯到自己的話題產生了興致。
“哦?所以呢?”
“完全被人當成怪胎了!雖然有心理準備,可也沒想到你是那麼有名的電影明星。在日本拍過那麼多著名的電影!對我真是難以言表的尷尬經曆!”
“哪有這麼誇張?”鬆本慶子先是失笑,隨即低聲說,“我已經很久沒拍戲了,其實差不已經算是個過氣的演員了……”
“你太謙虛了。難道你不知道?你出演影片的錄像帶,出租率非常高呢。在店裡特彆受歡迎。”
“哎?你最近去錄像帶出租店了嗎?專門找過我的電影?”
鬆阪慶子的聲音,明顯帶出了高興的意味。
“是的,我答應過你要保密的,不好去跟身邊的熟人打聽你。決定乾脆直接去問專業人士。沒想到錄像帶出租店的老板,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個傻瓜。當時他再沉默裡鄙視了我至少一分鐘。然後隨口說出來的你拍的電影,就有十幾部。還指給我看店裡的海報,我回身一看,居然自己身後的牆壁上就有四五張你的特寫海報。直接無語。你能想象我當時的感受嗎?在那之後,我趕緊租下幾盤錄像帶,就奪路而逃了。”
這話一說,腦海中浮現出畫麵,讓鬆本慶子忍俊不禁。
“這不能怪你,你是外國人嘛。”
可寧衛民卻主動拒絕了這個“脫罪”理由,反而頗為自責的檢討,
“不,不是這樣的。坦白說,我是應該感到慚愧的。其實你出演的電影《蒲田進行曲》,不但在日本有名,在華夏也一樣轟動。共和國至少有上億人因為那部電影成了你的影迷。我還記得幾年前影片在京城上映的時候,場場爆滿,排隊買票的人能有好幾百米。多虧我有個鄰居是電影放映員,我才免了排隊之苦。否則的話,要想看到這部電影就太難了。你可不知道,京城有多少人迷戀你演的小夏。刊登你照片的日曆和雜誌也成了搶手貨,太多人把你當成夢中情人了。隻要是看過那部電影的小夥子,無不嫉妒那個跑龍套的運氣。都說這傻小子的命也太好了吧?而那個拋棄小夏的銀次郎簡直是個蠢貨。而我怎麼也沒想到,幾年後自己來到日本,居然會有幸遇見小夏扮演者本尊。難怪覺得你看起來眼熟。可惜我的腦筋還是不夠靈光,沒能記住你的名字,更沒能在見麵時當場認出你來……”
“真有上億人嗎?前幾年我去過華夏昆明參加日本電影周的,華夏記者采訪我的時候也是這麼說,我還不相信呢。沒想到這居然是真的。”
鬆本慶子不免有些吃驚的說,寧衛民的話讓她越發開心。
至於對寧衛民沒能認出她的罪過,卻是一點也不介意的。
“不過,你沒認出我也不奇怪。演員真正的樣子其實和銀幕畢竟是有較大差距的。銀幕上都是化妝師和攝影師通過技術美化過的。何況那部電影也是好幾年前拍攝的了,而女人老得很快的……”
哪知對於她的回應,寧衛民卻直接予以了堅決否定。
“不,這種說法我無法讚同。是,你本人和銀幕形象不大一樣。演員都很上相,往往本人不如銀幕上漂亮也是普遍現象。可恕我直言,我沒想到的是,你本人居然要比銀幕形象還漂亮。看著也要更瘦一些。而且我才發現,你的氣質竟然是多變的,我已經看過你的五部電影了,可覺得你演過的每個角色都有獨特的美感……”
這樣的恭維,幾乎已經可以等同為情話了。
鬆阪慶子忽然感到了臉熱起來,竟然會發自內心而感到羞澀。
實話實說,儘管寧衛民的口才不錯,可像這樣的恭維,鬆本慶子從沒成名的時候就開始聽。
成名之後她整個人更是幾乎被淹沒在這樣的奉承與恭維裡,差不多已經到了耳朵快聽出繭子的地步了。
就是哪怕如今人氣不旺,長久沒有作品問世了。
可人們見到她,還是無一例外,專撿好聽的說。
所以鬆本慶子其實是有足夠免疫力的。
不能說麵對奉承,感到厭惡和無動於衷,但波瀾不驚,不形於色才是常態。
可問題是,一樣的話,由不同的人說出來,效果終究是不一樣的。
就因為這些話是從寧衛民的嘴裡冒出來,偏偏能讓鬆本慶子的心產生悸動。
能收獲有好感之人的肯定,對於任何女人,都會感到欣慰。
尤其上一次寧衛民對《金閣寺》的見解,還給了她莫大的精神支撐。
鬆本慶子就更是發自內心的感動了。
“太謝謝你了,真的太感動了。原本已經對事業有點失去信心了呢,多虧你的鼓勵。又覺得還有一線希望了呢。”
鬆本慶子這句話裡,蘊藏的含義太多了,寧衛民不可能全部了解。
可儘管如此,在怎麼能讓人心花怒放上,他仍不愧為熟練的技術工。
“你怎麼會這麼想?你明明就是日本最優秀的電影演員好不好?你真該去出租錄像帶的地方看看,你就會發現有許多人在期待你的新電影。當然,你拍廣告的意外我也聽說了。不過,我覺得你要為這種倒黴事擔心,就太沒意義了。因為人都是很健忘的生物,負麵作用就會消失的。在你的絕對實力麵前,這隻會是暫時性的困難……”
“彆安慰我了。難道你就一點不害怕我嗎?好多人現在都覺得我是個不吉利的人,靠近我有可能會帶來黴運喲。”
“怕你?我嗎?怎麼可能?彆忘了,我是華夏來的外來戶。日本的妖魔鬼怪可管不了我。何況我的運氣好啊!我是蒙天眷顧的人。你要真是個被黴運纏繞的人,那你就該早點認識我。有了我這個朋友,黴運自然而然就會遠離你了。放心,我們京城有句話說得好,天空飄來五個字,這都不算事兒……”
最後一句,寧衛民用京城話一字一頓的調侃。
還同時用手點著虛空,做出了一個誇張的手勢。
笑容綻放的鬆本慶子,模仿起來則差了一點點。
“天空……飄來……五個字,這、都、不……後麵怎麼說?”
“算事兒。”
“這、都、不……算事。”
“哈哈,對了,就是沒關係,你需要放輕鬆的意思。”
“嗯,天空飄來五個字,這都不算事。這句京城話,我已經學會了。現在真心覺得我們是朋友了呢。否則你是不會這麼吹牛的……”
兩個人孩子一樣笑了起來,關係一下拉近了不少。
然而聊完了這些話,接下來好像又找不到什麼可說的話題了。
或許是因為緊張,或許是因為拘束,雖然情感都渴望繼續交流,可兩人又有點怕過猶不及。
於是考慮到相處的時間還很充分,寧衛民這次主動選擇陷入沉默了。
正所謂,言者不如知者默。
即便是奉承,即便是賣弄,即便是想讓自己喜歡的女人開心,留下好加分的印象。
他也要張弛有度,否則就會弄巧成拙。
鬆本慶子也沒強行再找話題。
她的心思全在身邊的寧衛民的身上。
說實話,她還沒有過這樣的體驗。
在她的私人轎車裡,一個幾乎陌生的男子端坐身旁,輕易就能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道。
不僅是香水,她身體所有的味道,他都能聞到。
何況,他又比她年輕九歲。
最終,他們隻好打開收音機聽音樂。
沒想到卻正好碰上了電台播出幾年前紅遍全日本的電視劇《水中花》的主題歌《愛之水中花》。
這部電視劇不但是鬆本慶子主演,歌曲也是鬆本慶子本人演唱的。
於是鬆阪慶子感到莫名害羞,要調台。
而寧衛民卻懇求要聽一會兒。
就在稱頌愛情的歌聲中,氣氛更微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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