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把頭轉過去觀望窗外,借此來掩飾剛才險些克製不住的情感流露。
“今天外麵天氣這麼好,落日一定很美……”
“你喜歡落日?”
完全沒察覺到鬆本慶子有異常的寧衛民啜了一口飲料,順口問。
“是啊,你不喜歡嗎?”
“喜歡啊。”寧衛民應聲而答。
但隨後又覺得這話答得忒沒營養,有把天兒聊死的趨勢,便又找補了一句。
“可每個人喜歡落日的理由是不一樣的。你的理由是什麼呢?”
“我嗎?”
鬆本慶子果然開始認真考慮。
片刻後回複,“可能是因為,太陽在慢慢消逝的過程吧。每次看日落的時候,不知為何都有些悵然,總覺得眼前的時時刻刻都那麼珍貴,但又無法真正被抓住,此時做什麼都好像顯得浪費,隻能靜靜看著。尤其是在大海邊上,漫天的彩霞會把海麵也染成同樣的顏色,這種強烈的對比,美得攝人心魄,但卻又會讓人傷感……”
寧衛民一下聽出了弦外之音。
這話就像鬆本慶子在感慨她自己的處境似的。
確實,那麼多的功成名就者,正像太陽一樣高懸在天上,燦爛奪目,任人仰視。
而鬆本慶子也一定是對未來缺乏信心,才會非常擔心自己會落日一樣緩緩下沉,直至消逝不見。
“幾年以前,我在京城的時候,有一次陪著一個老人在京城景山的萬春亭看日落。那是景山最高處,當天也是大晴天,所以日落的景象很有氛圍感。坐在亭子裡往南看,夕陽斜射著故宮,成片的琉璃瓦真的金光閃爍,如同純金打造。往北麵看,除了能看到鼓樓,還有遠處的山及城市樓群相輝映,天空中還時不時有鴿子飛過,美極了。那個時候,我隻擔心眼前的風景暮氣太重,引得同去的老人觸景傷情,聯想到自己的年歲,便趁著天未黑,著急邀老人下山。卻沒想到老人告訴我,說自己之所以喜歡看落日,是因為落日能讓他想起明天的太陽。”
鬆本慶子也意會到了寧衛民的話外之音,有點意外的說。
“說的真好呀,看來這位老人真是一個智者。”
“是啊,老人確實懂得比年輕人多。其實剛才勸你回頭看的話,也是他說過的。”
“是嗎?太了不起了。這個老人很懂人生啊,像個哲學家。他是你的親人嗎?”
“嗯,是我的親人,不過是沒有血緣的那種……”
鬆本慶子再度露出詫異的神色。
“怎麼?沒有血緣嗎?”
“啊,沒和你說過吧。我的父母早就去世了。這個老人也沒兒女。所以這幾年在京城,我和他就成了一家人。我們算是相依為命吧。當然,除了親人,他其實對我來說,更是一個嚴格博學的老師。我從他的身上可是獲益匪淺。”
寧衛民坦蕩的解釋了一下自己在國內的情況。
其實他的重點是想訴說自己幸運,才能有康術德這樣的良師為伴。
可鬆本慶子身上的母性泛濫,關注度卻放在了其他方麵。
“你真的是孤兒嗎?從什麼時候沒了爸爸和媽媽?”
“我也記不清了,大概是十六七歲吧。”
“那麼早?你也沒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不過,鄰居家的孩子對我也不錯……”
“那怎麼能一樣呢?你……你也太可憐了……”
從沒想過寧衛民會有淒涼身世的鬆本慶子,充滿了憐憫和同情,眼睛都有些濕潤了。
此時她心底隻有一種衝動,就是渴望去保護他,幫助他。
過去鬆本慶子總因為自己和父親的關係不睦,總覺得自己委屈和可憐。
而現在她才發現和彆人相比,自己竟然是幸運的人,起碼親人們還都健康活著。
她根本無法想象在一個經濟落後的國家,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是如何長大的,又經曆過什麼。
也許寧衛民的那些日子,會比她演過的那部《青春之門》裡那些朝鮮礦工還要苦呢。
然而完全不同於鬆本慶子的反應激烈。
作為被同情的對象,寧衛民倒是平心靜氣的笑了。
而且從他的外表,完全看不出一絲一毫的苦難痕跡和憤世嫉俗的戾氣。
說實話,兩世為人的他,對自己的孤兒身世,早習慣成自然了。
要是這輩子真的平白落個爹媽,他倒不知道該怎麼去相處了。
更彆說他身邊還有一個亦師亦父的康術德,親情方麵的遺憾早就沒有了。
可以說,他如今過著這樣的好日子,簡直就是老天爺的孩子。
命運可沒有任何對不起他的地方。
他要是再不知足,反倒不像話了。
隻不過話說回來了,男女間絕不是隻有一種相處模式的。
世人都知道女人被男人疼,就會動真感情,其實換成男人也一樣。
起碼對寧衛民是這樣的。
他既沒有母親,也沒有姐姐,幾乎從來就沒有感受過女性給予的溫存和關愛。
這輩子能遇到鬆本慶子這樣一個年歲比他大,卻很美麗,又溫柔體貼的女人為他心疼,這就是他的軟肋。
所以一開始的還好,他可以用微笑來表示自己的無所謂。
不過當他真看到鬆本慶子眼眶裡有淚水打轉,感受到這一縷久違的溫情。
他溫煦的笑就逐漸僵住了,內心開始如同岩漿一樣湧動不息。
浮華生活中一切冰冷的、麻木的、淡漠的、偽裝的,仿佛都被眼前女人給融化掉了。
一切死氣沉沉,一切市儈計算,一切謹小慎微,一切規矩守則,也同時融化掉了。
而一小片生命勃發的綠洲,卻在他的心裡慢慢生長。
這一瞬間,他意識到自己仍舊是軟弱的,心裡的某一點,已經被什麼東西緊緊係上了。
他已經沒法再對這個女人做出疏遠或是冷漠的舉動。
“你今天想看落日嗎?大海邊的夕陽?”
寧衛民故作平靜的說著。
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
“什麼?今天嗎?”
“是啊,你剛才說過,大海的夕陽最美麗。既然景山的夕陽我不能帶你去看,那你就帶我去看大海的夕陽怎麼樣?”
“好是好,我很想。可不可能,我說的海邊要去鐮倉呢,太遠了。”
“那東京灣呢?東京灣應該來得及吧?要不要就近去看一看?這裡朝向不對,是看不到落日的。我很想跟你一起看一次……”
不得不說,於男女的交往,寧衛民完美的掌握了火候,把握了分寸。
在女人最不經意的時候,出乎意料的點燃了驚喜的火苗,生造出了令女人想要冒險的衝動。
特彆是最後一句,沒有女人能拒絕。
“好啊。”
鬆本慶子欣然應聲。
而她的臉上,不知是因為興奮的潮紅還是彩霞的映照,光潤得令人無限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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