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雨!
深秋薄暮,灰黑的天幕裡裹著零星燈火,歸家的人步履匆匆。
城南的長寧路與其名相反,此時最為熱鬨。往來不斷的車輛在霓虹閃耀的招牌中穿梭,衣著光鮮的門童迎上前,車門打開,靡靡樂聲飄進耳朵,把人拽入這聲色犬馬的十裡洋場中。
也有格格不入的,比如此刻鶴亭包廂內沙發正中端坐著的人。
整條長寧路上的私人會所加起來兩個手都數不過來,鶴亭在其中也不算特彆,至多裝修現代,富麗堂皇得沒那麼老派,來玩的多是年輕人。
因而此處的服務生更是青春洋溢,今晚的領班帶著一隊小夥子進門,讓他們排排站開的時候,沙發上坐著的人眼皮一掀,才舍得看了兩眼。
就在剛才領班被叫進來的時候,他可是一個正眼都沒給。
“人都叫來了,時少。”見慣了大場麵的領班退到一旁,笑容不減地說,“您看看這裡頭有沒有您要找的那位。”
被稱為“時少”的年輕男人沒答話,兀自坐著,視線掃了一圈收回來,垂下眼皮,濃睫在投下兩片參差灰影。順著高挺的鼻梁往下,是一雙色澤偏淡的唇,稍厚的上唇微翹,襯得下巴勾起的形狀恰到好處。
他穿了件不算合身的襯衫,領口最上方的紐扣抵著喉結,褶皺的袖口沿凸出腕骨繞一圈,入目儘是冷白,到指節處才泛了點紅。指腹間夾著一塊骨牌,圓角敲了敲木質桌麵,發出輕而規律的聲響。
似在極力壓抑不耐煩。
能在這地方混出頭的個個都是人精,沒等他開口,領班眼珠一轉,主動道“傅總昨天摸的正是這副牌。”
許是被這句話取悅到,敲擊聲停,坐在沙發上的男人再度抬頭。麵前的兩排服務生中幾個膽大的與他對視,不過須臾,又畏畏縮縮地低下腦袋。
並非這時少相貌可怖,反而是生得過分好了,明豔得如同畫上去的五官襯著那雙淬了冰的眸,利刃般地紮過來,沒幾個人受得住。
“摸的這副牌……”迎著光,他的唇才有了些血色,此刻緩慢張合,“看的哪個人?”
音色也是冷的,如同溫度降至0c時將凝未凝的水滴。
站著的服務生們你看我我看你,眼神或慫恿或猶疑,終究是領班站出來指了指,把昨晚在這個包廂服務的幾個點了出來。
坐著的這位耐心顯然告罄,放下骨牌站起身,蜷縮的身軀舒展開,是接近一米八的高挑個頭。
隻是清瘦了些,身量纖細,站在他側麵的領班甚至能看見他肩胛骨的形狀。
倒像個以色侍人的——這麼輕浮地想著,領班麵上依舊職業地笑“昨晚上在這個包間的就這幾位了。”
因著範圍縮小,不多時,目標本人便露了馬腳,被靠近的身影嚇得後退兩步,又被擋住了去路,逼至牆角。
稍稍仰麵,一張對於男人來說過分穠麗的麵容映入眼簾,初來乍到不及兩個月的服務生先是一哆嗦,緊接著便因自慚形穢白了臉色。
“是你?”幽深眼底波瀾不起,漂亮男人用命令的語氣道,“抬頭。”
看清這服務生的臉孔後,他唇角鬆弛,終於流露些許占據上風的得意。
不過遠看體型相仿,近看除了那雙圓眼,哪還有什麼相似之處?
場麵像是比賽中途因對手太弱索性棄權,人來得突然走得卻怡然優雅,走之前還有閒心把桌上弄亂的骨牌碼放整齊。
腳步聲遠去,竊竊私語在門後演變成放肆交談。
“有什麼了不起,不過就是時家撿來的一條野狗。”
“叫他一聲時少,他還真當自己時家少爺了。”
“彆酸了,再野人家身上也流著時家的血。”
“誰酸了?他打扮得再人模狗樣,也掩蓋不了身上的市井氣,不然傅總怎麼瞧不上他,還點我們小徐,陳哥你說是不是?”
被喚作陳哥的領班笑而不答,揮手令眾人散了。
那姓徐的服務生方才被嚇得夠嗆,後背出了一身冷汗,這會兒還倚靠在牆邊,見陳哥要走,忙追上前“陳領班。”
領班站定腳步,偏過頭去,二十不到的少年雙頰飄紅“要是傅、傅總下回過來還找我,我是不是該……”
儼然已經把自己當做被爭風吃醋的對象,開始考慮自保了。
聽得領班噗嗤一聲,似在笑他癡心妄想。
“傅總會不會再來都未可知,還想他點你?”陳領班拍拍少年的肩膀,“藏好昨晚的小費,見好就收吧,那位可不是什麼好惹的主。”
說到不好惹,在這偌大的楓城裡,貧民區食不果腹的流浪漢也能就赫赫有名的時家說上兩嘴。
建國之初憑借軍方背景打通人脈,在楓城商圈占有一席之地,緊接著在房地產崛起之初果斷投入全部身家,不到十年間一躍成為地方首富,其他新興領域也多有涉足,如今的時家已發展成關聯整個楓城經濟命脈的家族企業。
按說這樣的家庭必是根深葉茂,子孫滿堂,經常上演老百姓喜聞樂見的爭奪繼承權的戲碼。然時家人丁稀少,在能稱得上豪門的家族中又過分低調,至今為人所知的唯有時家如今的掌權者時懷亦身體健康,暫無“傳位”的意向。
“也沒人可傳,時家老爺子也是可憐,兩個兒子去了一個,剩下那個還是外麵野女人生的上不得台麵。”鶴亭的服務生們輾轉於楓城富家子們中間,總能搜羅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消息,茶餘飯後當笑話傳閱,“這不,剛才還跑這兒鬨呢,生怕彆人不知道他用手段把人傅少爺捆在身邊的破事。”
夜色濃稠,流言四起。
故事中的人也許全然不知,也許知曉卻裝作不在意。
一輛黑色轎車沿著道路駛入草木蔥蘢的庭院,從駕駛座下來的人在冷風中站了片刻,待從鶴亭帶回來的脂粉味散了,才抬腳走向燈火通明的宅邸。
屋內也點了香薰,時家女主人喜歡的佛手柑。換鞋進門,被堂屋中坐著的年輕女人叫了名字,略顯匆忙的腳步堪堪停下。
“時濛,你跑什麼?”長發披肩年輕女人招呼道,“馬上吃飯了,過來坐啊。”
對於自己在這個家裡的地位,時濛有著很清晰的認知。
因此他光坐不說話,捧著茶盞,盯著杯壁上的青花圖案出神。
“這會兒倒像個乖學生了。”把人招過來還不夠,時思卉忍不住調侃,“要是平時也這樣安安靜靜的多好。”
時濛緩慢地眨了下眼睛,沒聽懂似的。時思卉也不管他,偏頭對坐在單人沙發上的中年女人道“媽你說是不是?”
自入座起就閒閒歪坐疏於搭話的李碧菡這才抬了下眼皮,很輕地“嗯”了一聲。
作為時家目前的女主人,李碧菡看著時濛長大,對他的態度談不上壞,但也遠不及視如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