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雨!
幾乎沒有猶豫,傅宣燎說“你不會的。”
“我會。”時濛說,“五年前,你忘了?”
“那不是你下的藥。”
時濛被他斬釘截鐵的語氣弄得措手不及,半晌才再度開口“不是我還能有誰?”得到這樣的回答,他更覺諷刺,“當年,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傅宣燎解釋道“當年,原本就沒有證據能證明是你做的,隻是機緣巧合碰到你,才先入為主以為是你。”
時濛“哦”了一聲,仍是漫不經心的態度“那現在有證據了?”
“沒有。”傅宣燎如實回答,“但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我。”
如果是你,沒必要選在那種時候,更不會用那樣齷齪的手段逼我就範——這是來到潯城前的那晚,傅宣燎想通的事。
似是有所觸動,時濛眸光微顫,隨即逃避般地斂了視線,看向島台的桌麵“難道你忘了是誰,用一紙合同把你捆在身邊?”
傅宣燎緩慢搖了搖頭,說“我隻記得是誰,幫助傅家渡過難關。”
和預想中完全不同的走向令時濛愣了一瞬,隨即似笑非笑地哼出一個氣音“幫助?原來傅總是這麼對待幫助的人的。”
合同期內抗拒執行義務,甚至恩將仇報反咬一口。
被用生疏的口吻喊作傅總,傅宣燎壓低聲音“是我的錯……”
“而且,這不是幫助。”沒等他說完,時濛接著道,“是投機取巧占便宜。”
實際施以援手的是時懷亦,他隻是蹭了個合同為自己謀利,嚴格說來,算是趁火打劫。
所以傅宣燎想逃也在情理之中,沒有哪個心高氣傲的人甘心被束縛。
然而在時濛用正常人的思維終於想通的當下,傅宣燎卻說“那也是我占你便宜。”
“你那麼好,我非但不知珍惜,還肆意傷害你,這也是我來到這裡,要向你道歉的第一件事。”他沉下一口氣,“誤會了你,還對你做了那麼多過分的事……對不起。”
時濛開始後悔提下藥的事了。
他一直在避免回憶過去,然而通往過去的門如同潘多拉的盒子,一旦開啟就牽出無窮禍患。
他早該不在乎這些,更不該為旁人態度扭轉和所謂的“真相大白”動容,可在當下,他不得不承認原本平靜的心緒起了一絲波瀾。
語言比文字有力量得多,其中的無條件退讓更是昭彰無遺。
可笑的是,他提起這件事原本的目的是為了激怒傅宣燎,借此逼他離開這裡,最好彆再出現。
而對於傅宣燎來說,則是一件幸事,時濛的主動提及為他找到了切入點,將醞釀許久的歉意道出。
哪怕他知道獲得原諒沒那麼容易,至少從時濛的反應來看,全然沒有鬆動的跡象。
自昨日起,時濛的態度就冷淡不已,表麵上全盤妥協接受,聽之任之,實則內裡豎起了所有的刺,連呼吸都在竭力傳達抗拒。
時濛沒理會傅宣燎的道歉,拿起被冷落多時的咖啡杯,放在咖啡機底座上。
隨著流淌的水聲,兩杯冒著熱氣的咖啡擺在桌麵,時濛站在島台的一端,拿起一杯慢慢地啜飲。
傅宣燎走上前去,拿起另一杯。
許是因為距離近,時濛發現了傅宣燎右手食指和中指上兩塊深色的傷疤,並多看了兩眼。
“被煙燙的。”傅宣燎察覺後立刻不問自答,“有點疼。”
但我知道這比起你的疼,還差得遠。
時濛似乎沒聽懂他的話,或者根本不想懂。視線再度垂低,時濛放下杯子,抿著唇,雙手置於桌麵交握。
這讓傅宣燎想起十幾年前第一次見到時濛,那時候自己十歲他八歲,麵對自己友好的親近,時濛也是這樣,安靜而不失禮貌地坐著,緊絞的手指卻透露了他的膽怯。
當時應該拉他的手,讓他不要害怕的。
現在已然失去立場,傅宣燎的手隻伸到即將觸碰到纏著繃帶的手背,便克製地停住,蜷起手指,悄悄地收了回來。
傅宣燎舉起杯子喝了口咖啡,坦言道“雖然當年,因為這件事對你有了偏見,它是一切惡的開端,可是我仍然慶幸,那天是你闖了進來。”
說著,他呼出一口氣,努力讓出口的話語不那麼沉重。
“要是不願意想過去的事,那我們就不想了。”傅宣燎偏頭看著時濛,“從現在開始,隻要是你給我的,就算裡麵放了毒藥,我也心甘情願喝下去。”
這番無從考證的話,待傅宣燎一走,就被時濛強行拋到了腦後。
他關緊大門,反鎖,上樓把起草到一半的畫挪到位於樓下陽台的新畫架上,抓起旁邊窗台的一顆牛肉乾塞嘴裡,咀嚼間中和了咖啡留在唇齒間的苦味。
這幅畫時濛整整畫了五天,期間出門買食材都腳步匆忙,在超市偶遇到潘阿姨,聊不上幾句就要走,理由是趕著交畫。
周五晚上門被敲響,時濛莫名不想去開,通過外頭的呼喚聲辨認出是誰,才匆匆放下筆,站起來行至門邊。
開門後,先闖入眼簾的是一兜黃澄澄的橘子,腦袋從袋子後麵探出來時嘴咧得老大扮鬼臉,驚得時濛後退半步。
“有這麼嚇人嗎?”潘家偉邊嘀咕邊踩著地墊蹭了蹭腳,走進來,把橘子放在桌上,“我媽讓給你帶的,讓你多吃點,吃完家裡還有。”
他的媽媽便是隔壁潘阿姨了。時濛道了謝,潘家偉擺擺手說不客氣,然後不客氣地拖了張餐椅反坐,雙臂掛在椅背上,晃悠著問“聽說你一周沒出門了,憋在屋裡乾嗎呢?”
家裡很少來客人,時濛按自己的想法行待客之道,倒了杯熱水擺桌上,就回到畫架前坐下了。
回答也言簡意賅“畫畫。”
“還是給早餐鋪掛牆上那幅啊?”見他用左手畫得艱難,潘家偉勸道,“那老板娘哪懂這些,說不定以為你畫幅畫跟小學美術課作業差不多,也看不出個好賴,你這麼上心乾嗎?”
時濛用剛洗過的筆調了個飽和度低的米黃色,塗在包子皮上“認真和敷衍,通過肉眼可以分辨。”
潘家偉撇撇嘴,從桌上順了隻橘子,悠哉地剝。
“沒想到你真是個畫畫的,先前還以為……”
時濛搬來這裡一月有餘,早前潘家偉周末回家,就跟著潘阿姨來走動過幾回,如今說出這話,自是引起時濛的好奇。
他停了筆,轉頭看向餐廳方向“以為什麼?”
潘家偉也在看他,突然視線相對,被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清澈雙眸看得沒來由一陣心虛,匆忙彆開了眼,聲音也微弱下來,含糊道“還以為你是……明星呢。”
過了好半天,時濛才反應過來,潘家偉是在說他好看。
由於常年憋在室內畫畫,接觸的人少,除了江雪偶爾在公開場合拿他的皮相作為宣傳賣點,旁的時候時濛幾乎沒聽人當麵誇過他。
因此被說像明星,他難免意外,轉念又一想,之前總被人說像狐狸精,雖然是貶義,但這裡頭大約也有認可他長相的意思。
而之所以采用的形容大相徑庭,則是因為背景不同。
在楓城,他是時家的私生子,是妓女生的兒子,便理所當然地是大狐狸精生的小狐狸精;在潯城,無人知道他的背景來曆,便以貌取人地以為他是隱居於此的“明星”。
參透這層道理,時濛對這個世界的荒謬度又有了新的認識。
不過他知道潘家偉隻是心直口快,這麼想的便這麼說了,沒存什麼揶揄之心。
“我不是明星。”時濛隻能說。
“那你躲在這兒乾什麼?”
“……我沒躲。”
“我才不信。”潘家偉掰了瓣橘子塞嘴裡,酸得直閉眼,“住在這城鄉結合部的,除了老頭老太,就是出門躲債的。”
時濛敷衍地“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