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想碰上那種事。”再是某位畫界前輩,寬容豁達,“好在一切已經水落石出,今後好好創作,讓不愉快隨風而去吧。”
還有素未謀麵的媒體人員,懷著打探的目的“請問時先生您這次來到這裡,是為了親自為自己的畫作正名嗎?”
被傅宣燎攔了下來。
帶著一頭霧水的時濛往場邊去,找了處人群稀疏的地方讓他坐下,傅宣燎指向舞台“看,開始了。”
時濛懵懂地抬頭望去,隻見一道光倏然亮起,打在屏幕之上。
而屏幕正中,正是那幅出自他手、如今已不見蹤跡的《焰》。
後來發生的事,時濛都記不太清。
隻記得好像做了個夢,有人將他的畫的照片展出,並根據權威鑒定師出具的鑒定結果,更正了該畫作的作者姓名。
醒來後時濛不信,看見畫的下方赫然署了“時濛”的名,聲音和畫麵通過感官傳遞到心臟,引起震耳欲聾的跳動,才有了一些實感。
台上麵熟的主持人在為主辦方曾經弄錯畫作的作者表示歉意,然後再隆重介紹這幅出自新生代畫手時濛的匠心與靈氣並存的作品。
他的每一筆沉浸,每一根線條傾注的心血和感情,都被看到,都得到認可。
那麼多溢美之詞落入時濛耳中,所有掌聲和讚揚為他響起,恍惚間,時濛又回到那個為他鑄造的夢境。
不同的是,這次的美夢,永遠不會醒。
宴會結束,喧囂散場,時濛走在通往外麵的走道上,忽然歪了下身體。
被傅宣燎眼疾手快地扶住,皺眉道“讓你少喝點。”
時濛扯開嘴角,眯起眼睛“我高興。”
千金難買小蘑菇高興,傅宣燎便隨他去,心想等下說不定有驚喜。
等車行駛在路上,才發現想多了。時濛醉歸醉,神智卻還清醒,甚至還有力氣掏出小本本,畫了幅還原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九的鐘樓夜景。
他把畫舉到傅宣燎麵前,問“好不好看?”
傅宣燎說好看,他不信,又問“真的?”
“真的,你要是不信,可以問問彆人。”
“我就問你。”
“好。”
傅宣燎應了一聲,把車停在路邊,把本子接過來在閱讀燈下細細打量,然後由衷地說“很棒,比當年畫室的老師畫的都要好。”
時濛還是懷疑他的鑒賞水平“可是,你隻學了不到一周。”
“那又怎麼樣,好壞我還能分不清?”傅宣燎指了幾處,“看這遊刃有餘的線條,沒有十幾二十年的勤學苦練,怎麼畫得出來?你這些年有多用心多努力,我都看在眼裡。”
“你想想,剛才那些人每幅畫都會鼓掌嗎?還不是因為你畫得好,無出其右的好,不然他們正眼都不樂意瞧。”
話音落下,車內一時安靜。
接著,時濛在寂靜深處,抬手抹了下眼睛。
把傅宣燎嚇得不輕,以為自己哪裡說錯,想哄又不知該從哪裡哄起,隻好抽了紙巾,扮了時濛的下巴讓他轉過來,輕輕為他拭去眼角溢出的淚,說“我錯了,你彆哭。”
笨拙得連家貓都不如。
時濛罵不出口,心裡百轉千回,啟唇唯餘一句“你好煩。”
傅宣燎一愣“我、哪裡煩?”
時濛不想說,他就追著問,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仿佛隻要時濛說了,他就能原地改正。
被追問得沒辦法,時濛隻好說“總是隨便道歉認錯。”
明明有很多事情並不是你的錯。
“這也不算……”傅宣燎說到一半改口,“行,我改。還有嗎?”
當然有。
可是時濛搖頭,是不打算告訴他的意思。
時濛流著淚,在心裡默念,你好煩啊。
總是在我接受了自己很渺小的現實之後,又告訴我——你很棒,也很偉大。
你渺小的心願在我眼裡,是比任何事都要重要的存在。
很久以前,時濛以為自己喪失了哭的能力。
現在他才知道,哭這件事也需要天時地利。從前麵對命運不公,麵對千夫所指,他可以堅強到冷漠以對,因為他孤軍奮戰,流淚也沒人看見。
而現在,他才敢袒露自己的脆弱和委屈,這是不同於心死神滅時的痛快發泄,而是一種因為被珍惜著,疼愛著,有人會痛他之所痛,才會流下的淚。
是故作堅強那麼久,終於甘心示弱的淚。
見時濛的淚非但沒止住,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傅宣燎徹底慌了神,丟掉紙巾用手去揩,湊上去用唇去堵,眼淚流進嘴裡,鹹中帶著苦澀。
他好像明白了時濛為什麼哭,卻依然不知該如何安撫,隻好側過身,手忙腳亂地將時濛摟進懷裡,略顯倉皇的呼吸中有失而複得的珍惜,也有害怕失去的恐懼。
時濛亦回抱住他,手指陷入肩背繃緊的肌肉裡,抱得很緊。
曾經徘徊在許多個命運的岔路口,時濛頑強掙紮,也企盼有誰來將他拯救。
如今等到了,他又怕握不住,怕一個不留神,又讓他溜走。
稍稍喘勻呼吸,時濛仗著酒給的勇氣問“你會走嗎?”
“要是你走了,我怎麼辦?”
“等你發現不該是我,怎麼辦,後悔了,怎麼辦?”
倉促地問了一連串,先得到的回應竟是一句迷信。
傅宣燎粗聲道“大好的日子,不準說這種晦氣話。”
接著,他狠狠心推開時濛,讓他與自己麵對麵。
“不是你,還能是誰?”傅宣燎說著,睜大已經泛紅的眼睛,“你看,一直是你,從開始到現在,隻有你。”
他用每一個行動驗證說過的話,時濛也確實在他眼裡看見了自己。
滿滿的,都是名叫時濛的自己。
兩人對視良久,待時濛喘息平複,情緒逐漸穩定,傅宣燎呼出一口氣“等回去,慢慢說給你聽。”
“雖然你可能不信,但是我一定要說給你聽。”
時濛這回沒說“不”,而是閉了閉眼睛,擠出最後兩滴淚水,任由脫力癱軟的身體落回麵前的人懷裡。
再次將時濛抱住,傅宣燎貼在他耳邊“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以後你也慢慢告訴我,好不好?”
又得寸進尺,借打商量的名義引他道出真心。
可現在不是計較的時候。
因為聽見溫柔話語的同時,時濛還捕捉到另一個聲音。
他抬手按住心臟,感受掌心之下破土而出的震顫。
是低入塵埃,也能開出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