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愚仔細端詳著每一幅畫,雖然潦草,卻五顏六色,內容豐富,紛繁多樣。
其實他大致能看懂,這都是他見過的東西。
塗州郡巍峨壯闊的兵營,燕陽的篝火會,上京的燈火,王湖郡的佛塔,波瀾壯闊的琅江,燦爛輝煌的北蠻朝陽,陰雨綿綿的苦海城……
幾乎她所到之處,能讓她無法忘記的景致都在紙上了。
一直到最後一張畫紙,他已經站在了後園的亭子裡,周圍的夜色中,隻有一點燈火,照著紙上秦愚的畫像。
畫的並不十分像秦愚,但秦愚知道,這一定是他,因為就是他還在北蠻時穿的大津人的裝束。
等他再掀開這張畫紙時,看到的便是悄悄站定的無憂了。
她露出潔白的牙齒,仿佛什麼都拋之腦後一般,開朗溫柔的笑著,輕聲細語的說了句“生辰快樂”,才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
秦愚看她用雙手把之前一直背著的小包,捧到他眼前。
“這是?”
秦愚接過來,打開一看,裡麵有一支眉筆,一個本子,本子舊舊的,又皺皺的,看得出用了許久了。
“這裡麵記的,是我在與五郎自冬地分彆後的所見所聞。”無憂望著正在翻看的秦愚:“我認識了一個人,他告訴我說,要給思念的人寫信,我說我不知道他在哪,這個朋友就說可以燒給他,可我舍不得,我要拿給你看。”她說的那樣平淡,卻不知道看著像螞蟻一樣堆積在一起的文字的秦愚,內心已經波濤洶湧。
那些螞蟻,一堆一堆的擁擠不堪,她的字並不好看,可她卻寫了那麼那麼多。
她給秦愚寫她多喜歡燕陽的篝火,多為浪子悲傷,她給秦愚寫,有時她也會想念苦海,她給秦愚寫她在上京看到了多少美麗的風景,寫她在王湖郡與寒竹重逢,寫她在南方遇到了真龍,寫她被慕容降寒傷的多痛。
寫她在篝火會多思念他,寫在上京燈火裡多思念他,寫在琅江上她多懷念過去,寫她在暴風川多希望見到她的救星……
她多想一步不離的跟著她信任的人,可她又希望,美好的人都是自由的,勇敢的。
“你總在教我很多道理,我也想聽五郎抱怨兩句……”無憂望著秦愚,眼神卻那樣遼闊,仿佛長月,宛若星海,好似大地望著天空,夜影望著青虹,她看著她的世界。
“牧昀說五郎不愛長途跋涉,五郎看了世間太多滄桑了,我希望從這個生辰開始,五郎隻記得那些美好的,無論是做柳絮,還是做磐石,我都希望五郎多記得一些美好的。”
秦愚可笑的揚了揚嘴唇,他目光溫軟,又那樣痛心。
一個身陷困頓,毫無著落的人竟然在渡化自己。恐怕這世上,也隻有無憂,會勸他秦五郎……
“做自己願意去做的事,和小悠一起也好,不在一起也好,就像這本筆記,你不在的時候,我也會去看這個世間,希望我不在,五郎也會去看這個世間……我總想強留五郎,但我想看到的五郎,一定是那個策馬奔騰運籌帷幄,瀟灑恣意的秦五郎……”
無憂還沒說完,就忽然被秦愚攬進了懷裡,緊緊的抱住。
他把腦袋埋在無憂脖頸處,好似抱住自己的太陽一樣,又好像在暗自做下什麼決定,他堅毅的目光,那樣的火焰卻比太陽濃烈!
“我答應你會陪你,便絕不會讓你此生孤苦。”
第二天一早,秦愚就前往了萬冬殿,他求見穆蘇湖不得,則長跪在雪地中,隻求穆蘇湖收回成命。
正巧晌午開始降雪,穆阿恪趕來為秦愚求情,卻被多爾月下令軟禁在了他的宮殿。
秦愚忍著腿上的傷痛,長跪不起。
如若無憂嫁給了穆蘇湖,無憂會悲慘孤寂落寞此生,冬地會成為眾矢之的,大津破釜沉舟也會為了爭苦海女與冬地魚死網破,他秦愚也將被大津皇帝打作叛臣,他再無進入大津的可能。
整個無涯大陸,都必然失控。
失控,便是穆蘇湖想要看到的局麵吧?
穆蘇湖的下人離開了萬冬殿,去尋無憂,告訴她了實情。
天崩地裂一般的無憂一下癱倒在地,她沒想過在這裡的日子竟然如此天上地下。當她還在琢磨著“王上不日迎娶苦海女”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時,這個宮人又給了她當頭一棒。
“秦愚殿下,已經在萬冬殿外長跪數個時辰了。”
無憂無神的目光動了動,她看向躬身說話的宮人,等待他說下去。
“要給苦海女說散這門親事,勸王上收回成命。”
無憂聽完這話,不由慘笑,原本應該高高在上的秦愚,如今放下身段跌落高位,朝他最不願跪拜的人求情。
為了她女無憂嗎?
她女無憂哪裡值得呢?
值得他一次次錯失把她進貢出去的機會,值得他冒死營救,值得他忍著腿上的舊傷發作的劇痛,去求那個無情殘暴的穆蘇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