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府的詩禮堂正殿五間,綠瓦朱甍,彩繪鬥拱。始建於元,弘治十七年改擴建成如今規模。院中堂前有一株唐槐,根柯蟠結,枝繁葉茂;兩株宋時所植銀杏樹,濃蔭半畝。
天時已近黃昏,朱翊鈞攜太子到了正殿,略略觀賞後,即進偏殿幕次用膳。隨後更換袍服,飲茶小憩。待時辰到,衍聖公身穿公服正裝,奏請皇帝禦經筵。
朱翊鈞攜太子出門時,見適才空無一人的院子內,諸陪駕大臣並孔府秀才等均正裝垂手,黑壓壓一片肅立,一聲咳嗽都不聞。院子邊角已經掛起鯨油燈,因天色尚白,並未顯出明亮。
正堂台階上方已經設好禦座,朱翊鈞走上去坐了。禦座右下設一交椅,乃太子座位,其他大臣年老者皆賜官帽椅坐定,其他人等皆立。
王錫爵出列奏請經筵開始,皇帝禦音曰可。隨即衍聖公麵東而立,講大學之道。《大學》乃儒家道統真學,所謂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者,凡開講儒家經典的,多從此處入門。
因服膺心學,孔尚賢此次講學重點以“明明道”為主旨,從“無善無惡本體”講起,又講“有善有惡為意之動”,待講到“明自常明時”,論證了“良知以立。”。
孔尚賢雖喜好讀書,但天資並非出類拔萃,隻憑著“孔聖人說得對、朱聖人解得妙、王聖人見得深”去說,哪裡能研究到儒學的精微幽深,自以為得之而已。
等按照日常慣例講到“為善去惡是格物,以明還明也。”時,突然心裡咯噔一下,額頭上也淌下汗來。
當今皇帝自幼就定義了“格物”,就是字麵意思。此定義在南台會議後在經學圈子內迅速擴散,也頗有爭議,與心學的“為善去惡”比較,唯物與唯心區彆甚大。
王陽明所論“為善去惡”其實也不是字麵意思,如果廣義的理解,他定義的“善”是指事物的本來規律,“惡”是指影響人掌握本質規律的偽學,如此才能與“知行合一”有機聯係起來——但這層意思非一般人能夠理解,孔尚賢更加不行了。
孔尚賢平日裡與同好辯經時,覺得很隨意就能將格物講說明白,但今天皇帝提出經筵要求給他準備的時間很短,他也沒有時間深思如何在皇帝麵前講述與之相反觀點。
若今日龍心嘉悅,那咋著膽子說說也不大要緊。但皇帝先是不祭孔墓,隨後太子又險些要了命去,孔尚賢摸不清皇帝心意,哪裡敢再說?
朱翊鈞端坐不語,眾臣與諸生見衍聖公突然尷尬卡頓,無不麵麵相覷。坐在官帽椅上的申時行洞若觀火,起身道:“衍聖公,經筵乃以人主麵與賢士大夫相接,君臣之間有聚會精神之美,至於學說論點相異,自然之事爾。若以惶恐之心待之,恐失陛下兼聽之明。”
朱翊鈞聞言微笑道:“正該如此,龍宇卿不必糾結。”
孔尚賢躬身表示受教,磕磕絆絆的把學講完了,較之之前的侃侃而談,後來講的內容寡淡如同白水,到最後汗出如漿。偌大詩禮堂中,孔府眾人尷尬的恨不能以頭搶地。
朱翊鈞在禦座上把玩一柄羊脂玉如意,待孔尚賢講完,他將如意一指,微笑道:“朕今日突然安排衍聖公經筵侍講,本意是想聽聽《論語》的,畢竟此處乃孔府麼。”此言一出,眾人一陣輕笑,氣氛便些微融洽起來。
孔尚賢謝罪道:“臣不肖,未能深研祖聖文章,囫圇吞棗湊數,慚愧無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