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槍!
這一番冷刀子似的斥責,當場讓熊廷弼捂臉,也讓方方和淺淺二女目瞪口呆,望月則是頭大,心說這兩人怎麼這麼不對付一見麵就開吵。
張太嶽則不以為忤,繼續道“我見你手持佛寶念珠又口稱佛曰,想來是信佛了?”
“信又怎樣,總好過某人身陷汙濁名利場業障纏身還沾沾自喜而不自知,”
“那不知妥娘修的是禪宗還是淨土宗?”張太嶽又問,這年代佛教在江南地區非常盛行,尤其以禪宗和淨土宗最受歡迎,
鄭妥娘不由得一怔,饒是她有心發飆想讓這姓雷的潑皮好看,但作為虔誠信徒一談起佛門來卻不由得她不鄭重以待,遂正色道
“禪宗,”
“哈,我猜也是,似鄭姑娘這般陽春白雪玲瓏剔透個人兒,不著於有,不執於相,悟性想必也是奇高,可謂天高任鳥飛,自該以禪宗度之為宜,說來也巧,本居士,咳咳,那個修的也是禪宗,還曾拜過一方外高僧為師,於禪門一道頗有些心得,願與鄭姑娘互勉之,”
此話一出,鄭妥娘當場有些淩亂,心說這明顯不學無術滿嘴汙言穢語的雷潑皮怎麼又成佛門居士了?可若說不是吧,就這幾句禪機佛語出口成章又恰到好處,一語道破禪之精髓端得是非同小可,自己再怎樣氣惱於他可也不敢在佛前放肆,於是遲疑了下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一旁熊廷弼和淺淺方方二女一聽說這少年要說禪釋法,看起來還高深莫測的樣子,也不由得正襟危坐側耳傾聽,
這年頭幾乎所有的文人士子哪怕不信佛,也都喜歡讀佛經打打禪機什麼的,堪稱時尚潮流,拐帶著青樓的倌人們也跟著有所涉獵,要是說不出幾句佛經應不上幾句禪機,簡直就是沒文化的土鱉一流。
倒是望月最清楚自家公子,屁的居士,公子向來百無禁忌,將佛道儒視作糞土,就連當今皇帝也一直是直呼其名沒見絲毫尊敬,心下隱隱猜到公子怕是又要捉弄如英姐一番,見二人關係勢同水火,心裡不免擔憂,卻隻能在一邊乾看著而無計可施,這邊張太嶽又發話了,
“那我先說個佛門典故拋磚引玉,這是關於一切皆空的故事,說古時候有個叫山崗的年輕信徒周遊各地遍訪名師,某日他見到了相國寺的獨園和尚,為了表示他的悟境,他頗為得意的對獨園道,心,佛,以及眾生,三者皆空,現象的真性是空,無悟,無迷,無聖,無凡,無施,無受,當時獨園隨手拿起身邊的特大號木魚鎚,照著山崗的腦袋就狠狠敲了一下,山崗吃痛進而大怒,獨園則平靜道,既是一切皆空,何來這麼大脾氣?”
張太嶽信手拈來一個佛門小故事,等於明著嘲諷鄭妥娘口稱信佛卻道行尚淺,一點小事就大發脾氣,已生嗔念犯了佛門的大忌。
以鄭妥娘的脾氣,本該一口氣懟之回去才是,偏偏這雷潑皮的佛門典故還深蘊禪機,滴水不露,讓她默在當場,發作也不是,不發作還難受。而熊廷弼等另外四人則對張太嶽這跟時下講經釋禪方式完全迥異的全新禪機暗暗稱奇。
他們哪裡知道,張太嶽後世讀大學的時候,正是禪宗文化流行的年代,他的第一任女朋友又對此極為熱衷,完全為了趕時髦把她追到手,張太嶽一頭紮圖書館裡連讀帶抄做了不少功課,可以說滿肚子類似的佛門典故,全是後世凝煉數百年的精華,
麵對真正滿腹經綸的和尚法師或許幾句話就得露餡,但對付鄭妥娘這種半吊子信徒或者熊廷弼和淺淺方方這樣連半吊子都談不上的門外漢來說,那是綽綽有餘。
見效果不錯,張太嶽就繼續上菜。
“再講個關於心境的小典故,相信鄭姑娘和列位應該也都聽過,第一個說的是宋時蘇軾某日到佛印禪師處說禪,兩人相對而坐,蘇東坡問佛印,你看我此時似甚?佛印答曰,吾視汝如佛一尊,蘇東坡笑曰,吾則視汝如牛屎,
佛印笑而不語,待東坡返家與蘇小妹提及此事還頗為自得,蘇小妹卻直言不諱道自家兄長已然著相落了下成,東坡不解,小妹解道,禪師已是佛心,故視兄長為佛,而兄長之心卻拘泥蒙塵,故視禪師如牛屎,神秀曰,身似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教惹塵埃,這隻是道行不夠的初級境界,慧能雲,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方是跳出方外的得道高人,”
張太嶽輕聲漫語,由淺入深諄諄善誘,這一刻整個人都慈眉善目寶象尊嚴,把鄭妥娘連帶熊廷弼、淺淺方方等人唬得一楞一楞的,明明他還是借此暗諷鄭妥娘心境沒修到家,用看潑皮的心境去看他,自然覺得他一無是處怎麼看都是潑皮,偏生事佛甚誠的鄭妥娘還就吃這一套,整個已是換了個人似的,麵色平和,低眉順眼一副受教的樣子。
“不知如英檀越可曾聽聞阿難取水的典故?”張太嶽單手而立衝鄭妥娘施了個佛禮,問道,
“不曾聽聞,還請居士賜教,”鄭妥娘同樣施佛禮回道,竟然對如英的稱謂也受之坦然,把熊廷弼都看傻了,心說我這兄弟當真是平生頭次逛青樓嗎怎麼看著像個泡妞高手呢,剛才還咋咋呼呼言辭犀利的鄭妥娘轉眼間已是變得跟小綿羊似的溫順了,
“……說的是佛陀攜弟子阿難出行,烈日當空兩人覺得口渴,佛陀就吩咐阿難,你回去我們剛才經過的那條小河取些水來,阿難依言前往卻發覺因河水甚淺,他們之前車馬剛剛行過攪動淤泥而變得渾濁不堪,就回來與佛陀稟告,小河水已然變混,莫如我們再往前行三四裡處,那裡有條大河定可取到乾淨的飲水,
佛陀不為所動,堅持要阿難再回去小河處取水,阿難走了沒多遠就跑回來與佛陀爭辯,說師父你明明錯了為何還要堅持讓弟子按你錯誤的說法去做呢?佛陀依然固執己見,阿難無奈隻得重新返回,當他再次回到小河邊時卻發覺剛才還渾濁的小河水已重新清澈見底,阿難開心得笑出聲來,取水歸來後立刻拜倒在佛陀腳下,言稱師父給弟子上了偉大的一課,讓弟子明悟世間事沒有什麼是永恒的,隻需要有耐心,
這個故事說的其實乃是佛門至理——無常,謂器世間山河大地及一切有為之法,遷流無暫停,終將變異,皆悉無常,諸法因緣生,又因刹那生滅,是謂無常,望如英檀越莫學那阿難隻看眼前,想必如英也聽聞過宋代禪學大師青原行思那句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之典故吧,所以你先前見到的飛揚跋扈不識好歹的錦衣衛百戶未必就是真我,此一時彼一時也,”
鄭妥娘本來聽得如醉如癡已經完全著了張太嶽的道,在聽到他後麵的話後,心裡咯噔一下,莫非另有隱情?這佛法禪理高深的雷風可以說和之前那潑皮狀的錦衣衛百戶判若兩人,是自己錯怪他了麼?
一旁的望月也跟著敲邊鼓,在她耳邊小聲插了句,我家公子平常不是這樣的,裡麵卻有隱情,回頭我跟你細說。還沒等鄭妥娘從一波接一波的心理暗示中回過味來,這邊張太嶽略帶魔性的聲音再度響起,
“最後送如英一禪,有人問禪師,大師,快活的秘訣是什麼?禪師答曰不要試圖和愚者爭辯,那人說,大師,我完全不認同你的說辭,大師又曰是的,你是對的,”
在大家都沒太弄明白雷小子這最後一禪是何寓意時,鄭妥娘卻被雷風一句如英的稱謂給瞬間驚醒,發覺自己還是不知不覺上了這混小子的當了,
鄭妥娘在十裡秦淮成名多年,學識淵博閱曆豐富,更是頂尖聰慧的女子,若非虔誠事佛也不會幾下就著了這雷小子的道,等她回過味來才發覺,這所謂的禪機說白了就是繞乎自己把自己繞暈,實則是在那編排自己。
發現真相氣急了的鄭妥娘當即順口來了句,
“不對,我完全不認同你之前的說辭!”
張太嶽當即誠懇答道“是的,你是對的。”
氣氛頃刻間凝固,隨即所有人都按捺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張太嶽最後這句其實就是個笑話,本來就是隨口一試,沒想到一時不察的鄭妥娘還真接茬上套了,以大明這時代超低的笑點,這笑話的殺傷力可謂核聚變級彆的,
開始大家怕鄭妥娘難堪還強自忍耐,憋著在那吃吃的笑但後麵實在憋不住了開始大笑,熊廷弼笑得直接拍起了桌子,望月和淺淺方方也都笑得前仰後合的。
“行啦如英,彆憋著了,笑出來吧,”張太嶽一句話,就讓憋笑憋得臉都變形了的鄭妥娘功虧一簣,忍不住跟著笑出聲來,不過她也隻笑了幾下就不好意思雙臂埋臉趴到桌子上,一副沒臉見人的模樣。
沒笑多一會兒,大家發現趴著的鄭妥娘傳來陣陣哭聲,而且越哭聲越大,不禁全部禁聲不敢再笑了,望月連忙輕拍鄭妥娘的脊背安慰道,我家公子隻是跟你開個玩笑逗你開心呢,彆哭了,如英姐求你啦,千萬彆往心裡去呀。
繼續趴著不肯以麵示人的鄭妥娘甕聲嗚咽道“他……他欺負我,從一見麵就欺負我,堂堂……一個大男子欺負……我一個弱女子算什麼能耐……”
熊廷弼和一旁的淺淺、方方卻相顧啞然,怎麼也想不到,以冷豔潑辣從不假辭色而成名於秦淮河多年的鄭妥娘竟也有小女子的一麵,這又哭又笑的,怕是等閒難得一見的奇景了。
鄭妥娘哭了一陣大概也想到了自己當著這麼多人的麵這樣哭卻是大失身份,就隨即停止哭泣,梨花帶雨的仰起臉衝傻楞盯著自己看的張太嶽甩了個冷臉,冷哼了一聲,把臉扭到一旁掏出手帕暗自擦淚。
張太嶽先前不經意間看到了鄭妥娘如花的笑顏,隻覺得腦袋嗡的一下!天啊,她也有酒坑!丹田之下一股熱氣騰地就衝上了腦門,等到鄭妥娘滿是淚痕的絕世美顏毫無遮掩的出現在他眼前時,他已經有些神情恍惚徹底上頭了!
若果說之前張太嶽對鄭妥娘還沒有其他念頭,單純的欣賞美女並不想真正親近的話,那麼在鄭妥娘露出酒坑和眼淚這兩大殺器後,他真的控製不了自己,滿腦子除了把這小娘們按倒就地正法外,就再無彆的念頭。
彆人不知道張太嶽的這個毛病,可一旁的望月卻是看得清清楚楚,她性子雖直卻也不傻,登時暗叫不好,要壞事,
在家時她可是親眼所見胡沁的酒坑和身邊女子的眼淚對自家公子的恐怖勾引力,可謂屢試不爽無藥可救。心說完了,自家官人怕是要貞潔不保注定失身了。
臨出來前,如夫人和聽雪妹子可是千叮嚀萬囑咐,要自己把官人看住了,萬不能讓外麵的狐媚子給勾搭去。現在看來任務明顯麵臨失敗,偏生這狐媚子還是自己在世上碩果僅存的閨蜜發小,一方麵,為如英姐考慮她很希望官人真的能幫如英贖身救她出玉春樓這大火坑,另外一方麵,她又覺得真要這樣回去沒辦法向如夫人交代。
作家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