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酒樓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正是生意火爆的時候,門檻都快被人踏破了,熱鬨非常。
而角落處的兩人卻皆是一言不發,像流水中心的兩塊靜默的礁石。
最終。
還是古均率先開口,打破了這份詭異的森寂。
“覺得訝異麼?玄真派內竟還存有良善之輩,倒真似千年的鐵木開花盛蕊了,叫人聞所未聞。”
古均臉上流露出一絲莫名笑意:
“你方才聽見老夫那番要除魔衛道的言語,可是心頭鄙夷,恨不能啐在我的麵上,叫我閉上這張嘴?
明明自家宗派內都到處是強取豪奪的魔道行徑,晏飛臣隻手遮天,行事霸道狂妄,視人命如草菅;派主更是不管不顧,隻任由他施為,源濟上人左右逢源,唯利是圖,老夫更是一尊廟裡供著的泥胎木像,隻參食香火,卻不做實事……”
他看向陳珩,道:
“你可是這般作想的麼?”
“弟子不敢。”
陳珩起身而立,避席再拜。
“你也不必在老夫麵前作偽了,此間派中人物僅隻你我二人,這些都是實情,又有什麼說不得的?
現在再教你一個道理,做人須得隨機應變,見機行事。
蔣穀煉師因幼子死在了魔道的血祭之法上,一直都對魔門的種種左道之術痛恨非常,我方才那話乃是特意說給他聽的,要叫人傳出去,讓他知曉你並非魔道的真炁根底,而是出自玄宗,是可以放心收入門下的!”
古均老眼抬起,突然話鋒一轉,道:
“可還記得?在伱寡母死訊還未被晏平刻意傳至小甘山的時候,你雖心中積鬱,卻對仙道也是頗感興趣的很,有一次還不知死活,竟攔下了派主外出的法駕,向他請教想要證就胎息,應該去讀些什麼道書……
當時的晏飛臣被你氣得臉色鐵青,若非晏蓁拚命勸阻,恨不能當眾鞭死你。你或是忘了,我倒是對此記憶頗深,至今都記於心中,因你那一刻實在大膽的很,也實在不知死活。”
陳珩眼神微微一動,沒有開口。
“可惜,你的向道之心也便隻有那一時片刻了,自晏平的將你寡母的死訊傳來小甘山後,你這人,便成了一條被抽去了脊柱的狗,隻會哀哀嗚鳴了。”
古均冷笑了一聲,繼續道:
“若不是晏蓁叫人用神念日夜監看你,你陳珩還能坐在這裡同我說話麼?隻怕早就自裁了,現在都不知轉世去了何方,真是可笑!”
“可長老為何如今要助我?”
陳珩聲音沉靜如平湖,道:“往日裡,珩還從未得過長老如此的青目。”
“為何?因終究是玄真派欠你的,因你今時不比往日,也因我想叫念下我的好,欠下我的一樁大人情!這便是實情了!”
古均道人麵無表情:
“你若是從前那副模樣,我自然懶得高看你一眼!我縱然是再如此的慈悲心腸,可一介凡人的死活又與我何乾?何苦為了你去與晏飛臣來做對,平白給家族招惹來禍患?可你如今不同了,周行靈是被蔣穀煉師悉心自幼調教過的,是洞玄煉師的高足,連他都對你稱譽有加!”
他直視陳珩,雙目透出一絲精芒:
“離晏蓁死後這才幾個月?你便連破了胎息、練炁!這樣的天資,連蔣穀煉師都要動容,就莫說是我了,大好時機在前,怎能不提早下注?”
“原來如此,長老想要我如何去還上這番人情?”陳珩笑道。
“你若真活著從地淵出來,並拜入了蔣穀煉師門下,一百年——”
古均伸出十指,緩聲道:
“我要你庇佑我的族人百年,使他們在凡人世俗裡享受富貴,不虞有凍餓刀兵的苦楚,若是有成器的,你還需將他們引入仙道門徑,如何,可願意麼?”
陳珩沉吟片刻,並未急著作答。
“你之所以還能活著,無非是晏飛臣縱然再如何跋扈,也不敢於明麵忤逆派主,壞了派主遣人入地淵尋寶的大事,可等你從地淵出來之後呢?”
古均淡淡道:
“可若等你從地淵出來之後呢?派主哪還會再管你!你與此人非親非故的,他縱是與晏飛臣再不睦,也絕不會因為你一個小卒子,而提前翻臉,將事態鬨僵。”
“不過長老又怎知我能活著從地淵出來?”
陳珩聲音一頓,思忖了半刻,口中言道:“還有,不過是庇佑族人百年,長老應也有不少門人故交吧,為何會將此任托付我這個尋常弟子身上?
“你若是死在地淵裡,自然一切皆休,什麼事情都是空話了,今日權且當我白來了一趟,而至於為何托付於你……”
古均悠悠開口:
“你以為你在煬山做的那事,沒傳出去嗎?連許稚這種性情唯諾怯縮的人,你都不願唬騙他,還與他均分了斬獲所得。我也算是知你性情的,既又有如此天資,我不將身後事托付於你,還能給誰?”
煬山……
斬獲所得?
聽到這番話,陳珩不由得搖頭失笑。
除去煬山道人後,他得手雷火霹靂元珠,本就是占上大便宜了,可在古均嘴裡,倒像是自己是舍去多大的獲益,吃上了虧一般。
而這時,古均該說的言語都已經說儘了,也自然沒有要再無陳珩閒談的意思。
他將一枚巴掌大的鶴翎信物從袖中摸出,擱在桌麵,便招呼酒保來結了賬,就欲起身。
“長老,恕弟子冒昧了,我實在還有一言,不吐不快。”
陳珩突然喚住他,眼神難得透出一股鄭重之色,拱手施禮.
“許稚師兄。”
他說:“當初,真的是因為怯戰不前,才被長老開革出門牆的嗎?”
“……”
古均腳步一頓,沒有應話。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將身子一轉,眼縫裡的目芒像刀光一樣的逼人,割得人肌骨生疼。
“你敢在我麵前提這事,不怕死麼?”
“長老畢竟還需弟子留下有用之身。”陳珩再拜了一拜,麵色不改:“恕弟子妄為了,可許稚師兄終究是待我如友,弟子彆無他想,隻是欲知一個實情罷了。”
“知實情?隻怕你是想替他洗去一身的冤屈吧。”
古均聞言冷笑一聲:“是不是怯戰,又能如何?都早已過去這些年了,還有什麼好言語的!”
“我的獨子是死了,我終究是個人,不是泥胎木像,也不是個菩薩!”
話音才落,他的身形便已須臾消失在原地,一道黃光往雲空一盤,便也不知去了何方。
而陳珩緩緩抬起頭,將桌上那枚鶴翎拿入手中,重新坐下,也是一時無言。
從始至終。
兩人都默契未提起地淵之事,更莫說什麼向派主請托,免去地淵一行了。
無論古均還是陳珩都知曉,這無異於癡人說夢。
既然領了符詔,拿了賣命得來的財貨,那以艾簡待門人如奴仆馬牛的性子,便是絕容不得反悔了。
莫說蔣穀煉師如今還僅是觀望,並未非認定了要收他為徒不可。
就非這位煉師真非他不可,艾簡也定不會放人,說不得還會覺得這是在折損自己的顏麵,更加觸怒他。
區區一個洞玄煉師罷了,三十年前他於小甘山開宗立派時,不知殺得多少人頭滾滾,劍上也不是沒有沾過洞玄煉師的血。
……
“便是有命出了地淵,隻怕,也要辜負這番好意了……”
陳珩搖搖頭,便將手中那枚鶴翎收入袖中了,也不多看。
修行一道:法侶地財。
前身那時是彆無選擇,錯入了門派,如今自己重活一生,已有教訓在前,自然不會再重蹈一世覆轍。
縱是白鶴洞再如何的兄友弟恭、風氣良善,可在那裡,終究成不得金丹真人,更莫說什麼元神返虛大道了。
這方宗派若是切實論起來,甚至還比不得自身如今所在的玄真派,畢竟艾簡的殺力超群,壓得周遭幾家都不得不俯首。
連那些被自家派主視為奴仆的玄真派弟子出行時,氣焰都比彆家弟子要更要囂狂些。
“要拜入大派,至少也是要有元神真人駐世的宗派,如此一盤算下來,合用於我的,便唯有一個南域的花神府了……”
陳珩心中歎了一聲。
旋即看向左側山水屏風,聲音淡淡,道:
“師姐,聽夠了嗎?夠了便出來吧。”
屏風之後,青枝猛得啊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