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對裴雍自然萬分信賴,隻眼下朝中形勢,同從前戰場全不是一回事,此時欲要再問,便聽門口處儀門官通報,幾乎聲音未落,一人已經走了進來——原是才結束了經筵的趙弘。
趙弘既來,趙明枝自然不能再說什麼話,少不得派人去催衛承彥。
至於那衛承彥,他直到被黃門領到一旁偏殿坐下,麵前好幾個人來來往往,又不知從哪裡拿了許多雙不同長短大小鞋子出來幫著一一試穿,依舊有點頭皮發麻。
他此時換了又換,根本不知道那新穿的鞋子舒不舒服,合不合腳,隻有滿腦子亂糟糟的。
因先前嚇了一跳,他又有些不知所措,等回過神來,卻也不覺有什麼大不了的,隻忍不住想原來二哥早曉得了,可他怎麼不告訴我!
這心思才一轉,便又想這樣事情,便是二哥早曉得,又怎好越俎代庖來同我說,真個說了,小趙豈不尷尬?
再想怨不得她說自家生得有些相貌,這話非但不是誇大,如今來看,反而是自謙了。
隻是還想到自己回京一陣時日,在朝中所見,又想到她先前一路去往京兆府同行路上所說,心中十分可憐可敬,良久,隻坐在椅子上,長長歎一口氣。
他把幾雙鞋試來試去,又換了一身乾爽衣物,想著自己耽擱這許久,外頭兩人始終不能開席,不知等得多著急,於是抬頭挺胸,快步出得門去,不想才走到一半,便又被兩名匆匆而來的小黃門截住,又擁著回了殿。
一時人齊,各自落座,趙明枝便先道“今日隻是私人請宴,我從前去京兆府,一路多得衛三哥同二哥相幫相救,先前便說總有一席,欠了這許久,終於得聚——我以茶代酒,聊敬一杯。”
她一麵說,一麵站了起來。
一旁趙弘見狀,也取了麵前茶盞一起站起身來。
他一向不把自己當所謂九五至尊,實在這一路走來,同這四個字也並無半點挨著的,此時跟著趙明枝向裴、衛二人道謝,又向裴雍敬茶道“也多虧……”
他猶豫一下,也不問話,卻是自作主張,跟著趙明枝一樣叫法,道“多虧裴二哥丸藥同藥方,才叫我阿姐好得這樣快。”
裴雍將麵前茶水飲了,又道“我也要多謝殿下相救,如若神臂弓圖紙落入賊人手中,後果不堪設想,未必還有今日得勝。”
說完也敬趙弘,道“多有陛下信用,我才能得領兵用人。”
一桌席吃了許久,趙明枝早備了幾樣好酒,即便卻隻拿清香味淡的給衛承彥,等到飯飽人足時候,他也有了三四分醉意,席間借著醉意,說自己這些年所見各地風土人情,飲食酒水,又說許多奇人異事。
他侃侃而談,口若懸河,一道菜、一樣茶、一杯酒都能說上一刻鐘都不帶停的,尤其聽得趙弘與趙明枝都說今日隻是私宴,也不知是不是想著左右要回京兆府,其實心底裡也不十分以為然,便當果然是與好友並其弟弟一桌,說話、行事,全無半點拘束,暢暢快快吃了一頓。
等宴席結束,外頭天色早黑,裴、衛二人一並告辭,剩得趙明枝同弟弟留在殿中。
趙弘沒有喝酒,隻喝了一小盞飲子,可他聽得衛承彥說了許久話,此時也有些興奮,等人走了,臉上仍舊紅撲撲的,問趙明枝道“阿姐,前次我召見裴二哥,他當日說一應聽從朝廷分派——你說我若把他留在京城,入樞密院,他心中會不會不願意的?”
趙明枝猶豫了一下,仍舊不敢輕易回話,隻道“阿姐同他二人有舊交,不好代人回話,隻若我是他,留在京城,實為不智。”
趙弘抿了抿嘴,麵露失望之色,唉聲道“我也曉得強人所難,隻實在覺得他人品極好,人也極好,若能留在京城……”
他說到此處,也不再繼續,隻安安靜靜坐在原地,又歎一口氣,也不知出什麼神,半晌才道“今日經筵時候,張相公提起裴二哥事情,說他雖得了我賜的宅子,其實沒有搬進去,而今還在官驛裡頭暫住,想來也是不願多留的……”
“楊中丞前次也說,最好把他二人儘數留在京中,如此,西北之困可解——可我雖蠢,也曉得不能如此,要是把人逼得惱火了,西北反而不穩。”
趙明枝便道“未必要這樣著急做法,裴雍在西北也不過十數年,我先前聽口氣,並不排斥朝中派員前去,隻先前所差非人,又多有矛盾,才會鬨得難看。”
“再等一年半載,你在朝中愈熟,有了自己信用得過的新人,不妨列選出來差遣京兆府,便同你從前所說,一年不成,十年八年,你才這樣年紀,又有什麼可著急的?”
趙弘悶悶地應了一聲,卻是道“可是阿姐,我不想要等那樣久……”
似曾相識的一句話,叫趙明枝聽得手腳都有些發麻。
趙弘悶聲又道“我隻試試,我隻問一問,如若當真能成,也不用他在京城太久,一年不成,半年也好,朝中許多派係,人人有盤算,隻要能有人幫著壓一壓,不叫他們日日拿捏我,多留一點餘地……”
趙明枝沒有說話。
她長長籲一口氣,心頭發澀,隻能不去多想,卻又不能不去多想。
姐弟二人正相對無言,先前送裴、衛二人出宮的黃門王署終於回來。
此人慢吞吞蹭到前頭回話,說到最後,才又對趙明枝道“好叫殿下知曉,臣送那裴節度出宮,他那隨從卻在宮門外守著,特地送了卷軸過來,裴節度請小的將這卷軸帶進宮中,呈予殿下。”
趙明枝低頭去看,果然王署手中高舉一長長盒子。
她心頭已經若有所感,也不叫人收起,卻是伸手接過,當著趙弘的麵取出其中卷軸,在一旁桌案上慢慢攤開。
那卷軸不隻一份,張張上都繪了亭台樓閣、流水樹木等等,卻是許多圖紙。
趙弘見狀,雖不曉得什麼回事,也不妨礙他好奇湊頭來看,此時琢磨好一會,忍不住指著最上頭一張左下方所寫街巷名字道“這位置好眼熟,好似先前在哪裡見過……”
那王署站在後頭,幾度欲要開口,又咽了回去。
——能不眼熟嗎?這不就是你才賜給那節度使裴雍的宅子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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