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寶屠戶出身,卻偏愛舞文弄墨,書桌常年擺放著文房四寶,閒來無事便要在紙上寫幾個大字。可惜書法天賦委實不高,寫了這麼多年,依舊像是螃蟹打架,瞧不出半點名家風采。
五十斤陌刀舞起來行雲流水,五錢狼毫筆動起來步履維艱。
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草書狂放,楷書莊重,篆書嚴謹,行書灑脫,各有千秋,誰敢說哪家字最好?
打著這種念頭,王寶對自己張牙舞爪的大字頗為滿意,不能說秉承宗師風範,起碼是另辟蹊徑,百年之後,沒準成為開宗立派的先賢。
王寶拎起陶壺,抿一口浮來青,看一眼大字,驕傲翹起嘴角。
察覺到門外動靜,王寶眼神凜冽,“鬼鬼祟祟的,不怕一刀削掉你的六陽魁首?!”
“王大人,是我。”
李桃歌探出腦袋,擠出一個討好笑容。
整個銳字營,王寶對勤快溫順的李桃歌最為寬厚,見到是他,收斂氣勢,半笑不笑說道“腿傷好利索了?來回瞎跑,小心變成瘸子,討媳婦都討不到。外麵冷,進來說話。”
一句討不到媳婦,致使李桃歌神色黯淡,將兩壇廉泉酒放下,強顏歡笑道“今日天寒,想找大人喝點,暖暖身子。”
王寶朝窗外望去,詫異道“邪門了,沒見太陽從西邊出來啊,平日你恨不得一文錢掰成幾瓣花,竟然要請我喝酒?說吧,是不是又受欺負了,要我替你出頭?”
初來鎮魂大營時,李桃歌頂著配隸軍的頭銜,沒少挨揍,誰見了都能賞幾腳,隨後大家見他乖巧懂事,又有老孟和王寶撐腰,也就不再欺壓配隸軍新來的後生。
關於百裡鐵匠棒打鴛鴦一事,李桃歌沒好意思說出口,輕聲道“這不是剛發了餉銀,兜裡鬆快點,正巧嘴裡寡淡,所以才跑來找大人飲酒。”
誰說年少不知愁滋味?
少年有少年的憂愁,中年有中年的無奈,老年有老年的辛酸。
愁有千萬種,萬千人各有各的愁。
王寶殺人技巧熟稔,察言觀色的本事卻差強人意,詭異笑道“是不是江南給你氣受了?女人麼,都一樣,哄一哄,騙一騙,受一受,等到娶進了家門,形勢可就變樣了,之前受過的氣,連本帶利都能討回來。”
李桃歌見到火盆裡火勢漸衰,添了幾根柴,誠懇道“流放之前,我爹背了一身債,又被打入大牢,我親妹子不忍心他受苦,於是去給大戶人家當小妾,這才將我爹從大牢裡救出,之間還得罪了好多權貴,欠了不少債,我爹又是擰脾氣,寧折不彎的主,走了這麼久,不知道他們過的怎麼樣。”
即便相府沒將他視如己出,心善的少年依舊會念及血脈親情,父親,妹妹,還有那位羅禮羅總管,夜深人靜時,經常會掛念。
王寶拍開酒壇,飄出微弱酒香,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愁眉苦臉,原來是家裡遭了人禍,我有幾名出生入死的兄弟,已經回到了皇城當差,不算官,隻是衙門小吏,對於你們普通百姓而言,或許會有些用處,我幫你寫一封書信,能不能幫到忙,且試試再說。至於你們家欠的債,等懸賞的銀子發下來,先拿去用,相信大家夥不會說啥。”
李桃歌將餘下的木柴歸攏整齊,輕聲道“這樣一來,又欠出幾份人情,我爹心裡更不安生,不如自己慢慢攢。”
王寶也沒拿用酒碗,直接拎起壇子灌了一大口酒,“是啊,滴水穿石,即便不徐不疾,亦不至一手汙泥。錢好還,人情難還,你爹是個明白人,先寫封信問問,家裡實在有難處,那些賞錢你隨便用。”
“多謝大人。”李桃歌深深鞠了一躬。
活了十幾年,沒嘗到親人關懷,卻嘗到了袍澤情誼,這三千裡的路途,沒有白走。
“少跟老子玩這一套,惡心。”王寶大口灌著酒,罵罵咧咧說道。
李桃歌訕訕一笑,詢問道“大人練了幾年刀?”
王寶瞥了眼身後雪亮陌刀,傲然說道“這把刀摸了十四年,牛耳尖刀摸了八年,寧刀摸過六年,咋,聽口風,你要練刀?”
李桃歌屈指一算,王都統練刀練了二十八年,自己現在練刀,二十八年之後,年近半百,一個老頭子還跟人拚什麼命?學刀的心思蕩然無存,帶有失落說道“我想殺敵立功,當都統,當將軍,可惜我爹不允許我習武,說是家規如此,大人,您說我該不該習武?”
王寶邊喝酒邊笑道“習得一身好武藝,是邊疆安身立命之本,你爹又沒有來過鎮魂關,懂個屁呀!難道等蠻子來了,伸脖子等死?彆理他,本事不大毛病不少,這樣的窩囊廢我見多了!還有,當將軍未必要練刀,你不是時常偷著練槍嗎?臂力應該過得去,再加上眼神好,不如練弓。說實在的,按照你的性子,不適合衝鋒殺敵,倒不如當一名弓手,百步之外取敵人性命,攢敵頭換取功勳,或許幾年之後,我得稱呼你一聲李大人了。”
把琅琊李家的家主,堂堂二品翰林學士罵成窩囊廢,或許是王寶這輩子最不願提及的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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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桃歌點頭說道“好,那我勤學苦練,槍也好,弓也罷,藝多不壓身,我都要學會。”
王寶酒意洶湧,被西北風吹成醬紫色的臉頰忽然充滿落寞,歎了一口氣,壓低聲音說道“小桃子,想不想聽我說句肺腑之言?”
李桃歌正襟危坐,低頭說道“謹遵大人教誨。”
王寶欲言又止,最後鼓足勇氣說道“去讀書吧。”
李桃歌摸不著頭腦,尋思王大人是否醉了,屠戶出身的武官勸人從文,稀罕。
王寶伸出布滿老繭的右手,拎起酒壇,慢悠悠說道“滿朝朱紫貴,儘是讀書人。安西都護府的郭都護,權傾西北,北策軍趙之佛趙將軍,譽滿天下,燕雲十八騎的雲帥,自領兵起未嘗一敗,這些大人厲不厲害,威不威風?可到頭來,還不是得看朝中朱紫貴人臉色行事?杜斯通,蕭文睿,他們輕飄飄一句話,這些武將都得點頭哈腰去辦。眼下太平了,四疆暫無硝煙,僅僅小摩擦而已,皇帝不需要能征善戰的武將,需要的是治國安邦的文臣,你去讀書,考功名,若能博取個一官半職,用文章謀錦繡前程,豈不比冰天雪地裡送命強的多?”
讀書?
李桃歌撓撓頭,倒夜壺,打洗腳水,喂馬,這些活熟稔。書嘛,讀的不少,可都是怪談遊記之類雜書,拿這些做文章,不得被視為不敬,打入天牢?
兩人正聊著,院內走進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