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忠衡朦朧中感覺到一副晃動的圖景,他站在京城之巔,坐上皇位,睥睨天下。
天下卻隻剩廢墟。
“殿下。”巴耶茲敲打房門。
徐忠衡站起身,捧在手心的書被翻倒在地。他揉了揉眼睛,竟然在白天睡著了。他習慣性地伸出右手。淡古還冒著青煙,溫熱的煙杆讓他產生投入母親懷抱的溫馨。他用力喘了口氣,下定決心要遏製惡習的侵蝕,但困倦很快襲上大腦。
“進來。”他一邊說著,一邊狠狠地吸了口淡古。腦袋瞬間清醒。他忽然想到夫人,心像被刀剜了一樣,皇室三妻四妾很正常,但被發配邊境,多餘的女子自然是被朝廷剝奪。其實他並不在意,反正他深愛的夫人跟隨來到北境。
但不幸的是,她還沒能來得及看到北方的大雪就染上風寒死了,死在墨州,他在的這片土地之下,她的屍體早已腐爛。
觸景生情,徐忠衡這幾日都睡不安穩,往事像密密麻麻的大雪一樣飄入腦海,冰涼之後是徹骨的寒冷,夫人的靈魂似乎找上了他。是埋怨他爭權失敗,還是為他重整旗鼓而欣慰,亦或是斥責他的自甘墮落?
他抬頭看向窗外,結實密集的木欄杆被大雪凍得發黑,窗戶的縫隙不停傳來北風呼嘯出的怪聲。
夫人會在外麵嗎?外麵太冷了。他這麼想著,起身慢悠悠走到窗邊,支開插杆,冷氣嗖的一聲全竄了進來。
巴耶茲推開房門。霎時,整個房間都通透了,冷流迅速占領了僅存的溫暖空間,徐忠衡哆嗦了一陣,連忙合攏窗戶。夫人若要進來,應該已經來了吧。他自我安慰。
“何事?”
他轉向巴耶茲,中途看到昨天的晚膳放在桌上,一口沒動。燭光搖曳,把冰冷的食物照出溫度感,他覺得有些餓了,就隨性抓起結成硬塊的飯團塞入口中,咀嚼起來非常惡心,他說不上是什麼東西,也就意味著口中的食物可以是任何東西,而他想到了屍體,因為蒼言在前天剛進行一場屠殺。
死去的士兵來自居州,他們擅於水戰,弱於陸戰,足有一千人被活捉,蒼言讓人用繩子和鐵鏈將他們捆到一起,一場恰到好處的大雪將他們凍成冰雕,隻需用戰錘用力一砸,他們就四分五裂了,連血都不會流出來,非常乾淨。再過幾個月,這些汲取土地營養長大成人的青年就能回到自然的懷抱——這是蒼言的歪理,也是道理。
此刻,徐忠衡便覺得口中是那一塊塊碎成冰渣的屍體,血腥、生澀。
“殿下,有熱食。”
“不必。”他冷冷地說道,“這個正好。”
巴耶茲沒再多嘴。
“蒼言大人讓您去軍營一趟,他正在策劃下一次進攻。”
“下一次進攻?”徐忠衡沒有集中注意力,殘存於口中的味道讓他難以釋懷,凝結在熟肉周圍的冰塊慢慢融化,一絲冰涼從喉嚨淌入腹部,被淡古摧殘的管道經不住這般寒意,他狠狠地咳嗽兩聲,更加劇烈的灼燒感接踵而至,鼻腔漫出一股血味。
他眨了眨眼,故作鎮靜地站直身體,不願讓巴耶茲看到自己羸弱的一麵。
出使西朝的使者暴斃後,北境叛軍就秉承謹慎的戰略方針,絕不大舉進攻南方,而是鞏固已經占領的土地,做好持久戰的準備——儘管誰都明白,即將襲來的寒潮不會留太多時間,持久戰並不能堅持多久。他前幾日就聽到逃兵事件接二連三地發生,現在動靜還鬨得不夠大,如果第二波寒潮襲來,叛軍的軍心就會徹底擊垮、潰散。
他聞過蒼言,既然巫術師能夠操縱陰晴,為何不抵住寒潮。蒼言告訴他,這種事無法辦到。寒潮持續的時間太長,巫術師與它對抗的唯一下場,就是筋疲力儘,直至死亡。
一個無力抵抗的、宿命般的說法。
這讓徐忠衡更想知道,巫術師到底是誰?
和蒼言合作了這麼久,從來沒親眼見過他口中的巫術師,他一度覺得蒼言本人就精通巫術,但每次呼風喚雨時蒼言都在場,他沒有多餘的舉動,隻是靜靜地站在一旁注視巫術帶來的奇跡——他應該不是巫術師,至少接連幾場戰爭,並非出自他的手筆。
他走到臨時搭建的軍營裡。這是營寨中最保密的地方,它曾是監獄,擁有許多防止外人進入的有效措施——單一的通道、逼仄的房間、陰冷的氣息,監獄變成軍營,不過是把掛在門外的木牌換個名字,其他東西都是現成的。
在剛來到這座監獄軍營時,裡麵還非常寬敞。隨著北境軍的擴張,越來越多的“有誌之士”聽說了蒼言“推翻西朝及其依托的製度”的宏偉目標後聚集於此,他們之中有很多鬱鬱不得誌的書生,也有早年被發配北境的犯人和流亡者,還有幾名跟蒼言一樣,因祖上造孽而生於國境以北的原住民。蒼言在上百名門客、謀士和軍師中層層挑選,最終,軍營裡多出了數十名生麵孔。
徐忠衡對他們一無所知,但蒼言卻能頭頭是道地分析出每個人的長處和短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