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電梯,腳步聲打破了這一層的死寂。
轉過一個彎,晟曜才聽到了一些響動。
明明這點距離,加上毫無阻隔的走廊,他應該早就聽到這些動靜才對……
“你是……”這一層護士台的護士抬起頭,露出了一副疑惑的表情。
“你好,我想看看今天送進來的那個……棄嬰。我是撿到他的人。”晟曜說道。
“哦——”護士的表情放鬆下來,“他現在挺好的。我們兒科三位大主任都給他看過了,現在護士長照顧著呢。你不用擔心。哎,方老師。”護士站了起來,對著旁邊走來的護士招招手,“這位就是撿到那孩子的……”
“我姓晟。”晟曜補充道,轉身看向迎麵走來的這位方護士。
他視線一低,掃了眼對方夾在製服口袋上的工作證——方思敏,新生兒重症科護士長。
“晟先生,你好,多虧了你啊,不然這小孩……”方思敏語氣中充滿了感激和同情。
“他是……有什麼問題?”晟曜略有些緊張地問道。
“先天殘疾。”方思敏搖搖頭,“視力和聽力都有問題。”
晟曜愣住了。
“視網膜發育不全,神經性耳聾,應該是母親孕期使用過什麼藥物。”方思敏儘量簡單地講述那嬰兒的情況,“可能就是知道這問題……眼睛是一眼就能看出來不對……”她說著,又搖搖頭,歎息一聲。
晟曜抿了抿唇,“我現在能看看他嗎?”
“當然了。”方思敏給晟曜帶路。
新生兒重症科內並沒有多少病人家屬。晟曜一路走過去,隻看到了兩名趴在玻璃窗上、緊緊注視著病房內的病人家屬。這裡的患者也不是躺在普通的病床上,而是一個個困在保育箱內。多數患者身上插了各種管子,身體被儀器的管線覆蓋著,露出來的皮膚發紅發皺,完全想象不到他們是“人類”這種生物的幼崽。他們更像是一團團無意識的肉塊。看不到起伏的胸口,看不到屬於人的反應,隻有連接著他們的儀器上那跳動的線條和變化的數字,證明他們還活著。
晟曜的視線掠過玻璃窗。
那兩名家屬的臉倒映在玻璃上。
男人神情麻木,透露出疲憊,眼神原本是死的,可在看到方思敏後,又生出了一點神采。
“方護士!”男人回過頭來,急切地叫了一聲。
“張爸爸。”方思敏停住腳步。
“我們家寶寶……”他話開了個頭,又哽咽住。
“沒事的,你放心。剛才不就說了,寶寶今天情況很好,比昨天好多了。你們要有信心,也要有耐心。”
“對對……對!”男人用力點頭。
他身邊的女人湊上來,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你不要多擔心了。他們醫生護士照顧著寶寶呢。你在這兒也沒用。回去照顧你媳婦吧。她那邊才需要人。媽和親家老太太年紀都大了,你不能全讓她們來。”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過來看看,我回去告訴她寶寶今天很好。”男人點著頭,向方思敏道了謝,又被那女人拉著往外走去。
晟曜目送他們離開,耳邊聽到方思敏的感歎。
“這邊是砸鍋賣鐵地要救小孩的命,家裡親戚都借了錢了。你撿到的那個……身體其實挺健康的。我們這邊大主任看過了,他是能看見東西的,視力究竟差到什麼程度,還得再做檢查。實在不行,可以等大一點之後做手術。耳朵現在也在治療,應該能保住一部分聽力,再大一點,可以用助聽器。現在助聽器的效果也挺好的。有幾款進了醫保,價格也能接受。將來正常地生活、學習、以後工作……雖然是會受到一點影響,但不會有大問題的。”方思敏感歎著。
方思敏在另一塊玻璃窗前站定,給晟曜指了指裡麵的一個保育箱。
晟曜沒等方思敏手指,視線已經落在了其中一個嬰孩身上。
皺巴巴的紅色皮膚,團在一起的五官,稀疏的頭發,小小的手腳……
嬰孩身上並沒有插管,這讓他的臉全部露在外麵。他睜開眼睛,露出的是普通的深色眼珠。他好像感應到了什麼,不太靈活地轉動了一下腦袋,眼珠子朝向了玻璃窗。
晟曜之前就見過他的眼睛,並未發覺異常。
這會兒,他仔細凝視那雙剛來到這世界的澄澈眼珠,才看到了那玻璃晶體內的渾濁灰斑以及片片血絲。這雙眼睛,澄澈的僅僅是那烏黑的瞳仁,眼白部分一看便知有問題。
他那時候為什麼沒發現呢?因為他當時隻看到這嬰孩眨了一下眼睛?還是他當時心裡充滿了其他焦躁情緒,沒有留意到這細節?
晟曜心中一動,轉頭看向方思敏,“他做過基因檢測了嗎?就是染色體那些……”
“你說的是羊水穿刺、唐篩那些?”方思敏回答道,“那些是孕期做的。胎兒的話,可以通過這些檢查檢測出是否有某些先天疾病,不過視網膜缺陷和神經性聽力損失沒辦法那麼準確地被檢查出來……”
“送到你們這兒後,有做過染色體方麵的檢查嗎?”晟曜詳細地問道。
“當然做了,我們給他做了全套檢查,結果得等幾天才……”方思敏下意識回答,又忽的住口,疑惑地望著晟曜,“你是懷疑,這孩子,還有他母親……”
“我隻是好奇。”晟曜扭頭重新看向那個嬰孩。
嬰孩已經重新閉上了眼睛,像是陷入了沉睡之中。
“查dna的話,能查到這孩子的父母嗎?”晟曜又問了個新問題。
“得看情況了……如果他父母在公安部的數據庫裡有留檔的話,就能找到。但是……”方思敏對此並不看好,“棄嬰比較難辦。你撿到那孩子的地方是北一路那邊吧?那邊都靠近郊區了,城鄉結合部,還在拆遷,基本沒有監控,也沒多少人還住在那兒。那家賓館也是非法經營。他們已經聯係工商那邊一起去處理了。也隻能做點這種處理……要找孩子的父母太難了……我們已經聯係福利機構了。”
“這樣啊……”晟曜心頭沉甸甸的。
奇異的是,他並不是在擔心這個脆弱的新生命,而是另有一種陰霾壓在他的胸口。
……
電視房內,電視正在播放,對麵的沙發上卻沒了觀眾。
黑暗的室內有另一道光線。
順著那光線看去,便看到了被照亮了的醫生的臉。
幽藍色的眼睛閃著不同於屏幕光亮的顏色。
醫生操作著鼠標,一幀幀編輯著視頻內容。
軟件上的畫麵被扭曲著。
隨著鼠標拖動,靜態的畫變成了動態的影像。
畫麵上的女人搖晃著,畫麵也搖晃著。
暴雨像是被施了魔法,又像是穿透了不同的空間,時而出現,時而消失。
噠!
一個特寫。
雨珠倒映著女人纖細的身體,落入肮臟的窨井蓋排水孔中,消失在黑暗裡。
嘩啦啦——
畫麵重新變成了暴雨如注的模樣,將所有的背景都覆蓋。
咻——
畫麵定格,暴雨消失,一同消失的還有那個女人。
下一秒鏡頭下移,雨水也恢複了,落在地上,湧入排水孔中。
嘩啦啦……
嘩啦啦……
嘩啦啦……
指甲們發出了陰森森的笑聲。
醫生幽藍色的眼睛也變得無比深邃。
嘩啦啦……
嘩啦啦……
嘩啦……
進度條走到了頭。
畫麵停在了那黑暗的排水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