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診所!
晟曜和白曉從墓園回來時,順路在外頭吃了晚飯。白曉還想去父母家看看。這個時間點倒是不錯,兩人可以避開白天的人群,不被那些老鄰居們發現,也省了喬裝打扮的功夫。
晟曜在路上和白曉說起了嶽父嶽母家的那些老鄰居。那些人可以說是看著白曉長大的,和嶽父嶽母也是關係親密,真符合了那句“遠親不如近鄰”,與那種新建小區陌生的鄰裡關係截然不同。晟曜這麼多年下來,也和那些大爺大媽處好了關係,隻不過那些鄰居到底是嶽父嶽母的同輩人,大多數人也在這些年故去,還健在的身體也說不上好,能經常在小區裡活動的寥寥無幾。
有的人去世後,家長晚輩賣了房子;也有的早在此前就搬進了養老院,或是被兒孫接走,房子自然也是租的租、賣的賣。小區裡總有舊人離開,也總會來新人。
孔雅婕一家就是後來搬進來的,與嶽父母不熟,晟曜也就不認識他們。剩下的人裡頭,如嶽父那個棋友老張,則和白曉類似,出生在這小區中,從小在這兒長大。他比白曉大個七、八歲,又是男孩,小時候跟白曉玩不到一塊兒去——晟曜以前聽白曉提過,她的童年玩伴另有其人,卻是初中的時候就搬了家,逐漸斷了聯係——老張工作結婚之後也搬出去過一陣,隻在周末和假日來小區探望父母。大概三十年前,他因為父親癱瘓在床,又搬回來照顧父母,才和嶽父嶽母變得更加親密起來,還和嶽父成了忘年交的棋友,和晟曜也逐漸熟悉。
說起來,晟曜現在見到老張叫一聲“張叔”,感覺還挺彆扭的。
白曉對老張的事情記不太清了,對老張的父母倒是印象深刻,頗為驚訝,“張叔癱瘓了?”白曉口中的“張叔”自然是老張的父親。脫口而出這話後,白曉就變得有些傷感,“他以前每年過年還給我紅包呢……阿姨包的粽子特彆好吃……”
“嗯……”晟曜點頭。他第一次上門見家長的時候,嶽父還招呼張叔一起過來看看未來女婿。第二年春節去嶽父母家拜年,他進小區的時候遇到張叔,張叔後來還特地上嶽父母家塞給他一個紅包。他和白曉的婚禮自然也邀請了張家一家。那會兒老張是個挺著啤酒肚的青年人,因為長相老成,看著是人到中年,現在的老張啤酒肚縮了一圈,發際線也跟著縮了一圈,那張臉幾十年如一日,在這把年紀反倒是顯得年輕了。
“是腦中風,半邊身體癱瘓了。老張伺候了他十多年。”晟曜感慨地說道,“阿姨跟他就是前後腳。兩人去世後,老張也沒搬走,就繼續住在老房子,經常跟爸在地鐵口那邊下棋。”
“哦?那邊以前就好多人下棋。這麼多年都沒變啊。”白曉的語氣變得輕鬆了一些。
“老張去年養了一隻狗,流浪狗,還是樂老板送他的,取了個名字叫‘乖乖’。”
白曉對老張的事情不是特彆感興趣。這也不奇怪。對她來說,老張就是張叔家的小孩,小時候是陌生的鄰居家大哥哥,長大後是陌生的“張叔兒子”。反倒是晟曜,老張搬回這小區後,他因為嶽父的關係,和老張熟悉了起來。不過,那也隻是個熟悉的鄰居罷了。
晟曜此時跟白曉說起這些,心中湧出的是對這三十五年漫長時光的回憶。這是沒有白曉的三十五年。他很寂寞,但又不完全寂寞。他認識了許多新的“朋友”,但再沒有遇到一個愛人。心中的那個空缺無法被那些“朋友”填補。但現在,白曉重新站在他的身邊,和他並肩而行,那空缺被填補上後,他發現那些“朋友”的形象也變得鮮明起來。如遮蔽視野的迷霧被風吹散,又像是蒙住眼睛的薄紗被抽離,他重新看清了眼前鮮活的世界。
他人的喜怒哀樂,他人的悲歡離合,又能觸動他的心了。
晟曜側頭看向身邊的白曉,看著她恬靜的側臉,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白曉斜眼看他,“你笑什麼?在想什麼呢?”
“沒什麼。就是……感覺這樣真好。”晟曜攔住了白曉的肩膀。
白曉瞪大眼睛,“張叔的事情‘真好’?”
“不是、不是。”晟曜連忙糾正,“是這樣跟你講這些事情,真好。”
白曉也不由笑起來,歪頭靠在晟曜的肩膀上。
晟曜嘴角的笑容抿了抿。他轉頭看了看身後。
身後是普通的街道。街邊的店鋪關了不少,隻有24小時便利店還燈火通明。
街上有其他行人,都普普通通,沒什麼異常。
晟曜蹙眉,慢慢收回視線。
“怎麼了?”白曉仰起頭。
“沒什麼。今天總感覺心神不寧。”晟曜搖搖頭。
“因為掃墓的關係?”白曉問道。
晟曜還是搖頭,但搖頭的動作變得遲緩。他忽然想起來掃墓期間響過幾次的手機。他還沒看到底是誰發來消息呢。之前坐車、吃飯,手機支付,都沒去掃一眼通知欄。
晟曜掏出手機,點開消息後,微微一愣。
“怎麼了?”白曉又一次問道,聲音略顯緊繃。
“哦,沒什麼,之前掃墓的時候手機不是響過嗎?是以前的同學。這不是都退休了嘛。”
他們這一批同學都陸陸續續退休了,便又想起了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和過去的青蔥歲月,嚷嚷著要組織同學會。當年的班長群發消息,死了多年的班級群重新活躍起來,消息“唰唰”地不停滾動。
“現在這樣恐怕是沒法參加了。”白曉立刻惋惜地說道。
晟曜捏了捏手機,看向白曉,隻能看到白曉的臉上神色平靜如常,已經沒了惋惜之色。
他張了張口,卻又閉上了嘴巴。腦海中浮現出了幾個名字,卻又被他埋在了心裡。
……
晟曜和白曉先前提到的老張正在小區附近遛狗。
老張夫妻二人因為照顧老張父母的關係,早早就過上了老年人早睡早起的生活。最近一年因為收養了樂老板救下的那隻流浪狗乖乖,他們睡覺、起床的時間都有所推遲。晚上吃完晚飯,老張的老婆下樓跳廣場舞,就帶著乖乖溜了一圈。到了這個時間點,老張看完兩集電視劇,又帶著乖乖下樓上廁所。
“天熱嘞,快點啊乖乖。不要往那裡麵跑,都是蟲子。”老張拉著狗繩,嘴上嘀嘀咕咕地跟乖乖說話。
等乖乖找好地方,開始解決生理問題,老張便無聊地東張西望。
他禿頭多年,還因為肥胖和家族遺傳的關係,有高血壓、腸胃病,但視力一直極好。這會兒借著小區昏黃的路燈,一眼看到了不遠處的晟曜和白曉。不過他隻看到了晟曜的側麵,瞥見了晟曜摟著個長發的年輕女人。
老張認出了晟曜,但沒看清被晟曜擋住的女人麵孔。他見晟曜和一個年輕姑娘走一塊兒,便沒有張口叫喊。他有些稀奇地多瞅了兩眼,撓了撓自己稀疏的鬢角,有些奇怪“晟曜的侄子”怎麼這個時間點帶著女朋友到這兒來。難道晟曜出去旅遊後,將老白家的房子借給自己侄子了?白天也沒見人搬進來啊。
老張心裡納悶,想得比較多。
他這樣的老年人,要麼“兩耳不聞窗外事”,要麼就是社交廣泛,小區裡東家長西家短的事情全都知道。老張顯然是後者。
這麼思維一擴散,等老張被乖乖蹭了蹭腿,才回過神。
晟曜和白曉這時已經走遠,看不見身影了。
老張的好奇心沒重到要跟過去看。見乖乖解決完了生理問題,就掏出早就準備好的紙和塑料袋,給乖乖收拾乾淨了。
他拎著塑料袋站起身的時候,一抬頭,又在那條小路上看到了另一道人影。
那是個穿著襯衫西褲的年輕男人,劉海遮住了眼睛,隻露出挺直的鼻梁和線條堅毅的下顎。他雙手插著口袋,身姿挺拔,卻又漫不經心,看著是悠閒散步,卻很快就從老張的視野中消失了。
老張怔愣地看著那人的背影繞到了一棟居民樓後,下意識地伸長了脖子去張望。
“嗚嗚……”乖乖有些催促地往前跑了兩步,牽動了狗繩。
老張低頭看看乖乖,習慣性地要撓撓鬢角,粗糙的臉龐卻是碰到了那塑料袋。
“哎喲喂!”老張嫌棄地叫了一聲,趕緊將那袋子拿遠了。
“汪。”乖乖輕聲叫了一下。
“好了好了,知道了,我們回去了。”老張答應道,卻是邊走邊扭頭,還盯著之前那個年輕男人消失的地方。他嘀嘀咕咕的,“真是奇了怪了……難道是看花眼了?嘶……這一會兒功夫怎麼就見到兩個……”
乖乖熟門熟路,到了小區垃圾房。
老張將那塑料袋扔了,原地站了一會兒,忽的扯著狗繩,往另一邊走去。
乖乖疑惑地望著老張,還反抗了一下。
“先等等啊。我們待會兒再回去。”老張安撫著乖乖,徑直往前走。
他起先走得很快,到了那年輕男人消失的樓棟邊上,就變得遲疑起來,不知道該走向哪條岔路。他往左邊走了兩步,又退回來,往右邊走一段,向前眺望,下一秒就踟躕不前。
乖乖不解地在老張身邊繞著圈圈。
老張低頭看看它,“唉,算了,我想什麼呢……”這麼說著,老張沉吟了一會兒,重新邁出了步伐。
他的腳步很猶豫,等到他真的又見到那個年輕男人後,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望著男人的背影,略一遲疑,仍舊跨前幾步,張口要打招呼。
這麼一邁步,他才看到了男人的臉。
男人嘴上多了一支煙。他沒有吞雲吐霧,隻是由著香煙緩緩燃燒。因為仰頭的關係,男人的眼睛從劉海下露了出來。
那雙眼睛,黑如墨,卻又仿佛有煙頭猩紅的倒影落在眼底深處。那陰沉的目光,毫不掩飾,透出了瘮人的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