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診所!
晟曜的大腦有一瞬的空白。他抱著不斷流血的白曉,好像回到了三十五年前。他什麼都做不了,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看著白曉逐漸失去生息。不,白曉此刻還有救。白曉抓著他的手依然有力。他遇到了怪物診所,接受了醫生的治療,醫生還幫他複活了白曉。三十五年,時間流逝,情況也發生了改變。晟曜猛然抬頭。雨聲、風聲籠罩了整個濱江公園。零星的路燈都變得幽暗難辨。對岸的景觀建築全被狂風暴雨阻隔,看不清晰。沒有那破碎的霓虹招牌,沒有那怪物診所大門內散發出的刺眼白熾燈光。晟曜焦急四顧,隻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方熙”。他忽然和這怪物有了某種共鳴。他此時此刻無比期盼著怪物診所能破開周圍的黑暗。他想起了自己抱著白曉屍骸,跌跌撞撞跑出墓園的情景。那時候,路邊出現的診所就像是一個奇跡、一個救贖。他希望那個救贖能再次出現。他曾經和這怪物一樣,在絕望中尋找這渺茫的希望。怪物抬了頭,猩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晟曜。它被打回了人形,卻沒有就此放棄。倏地,它衝向了晟曜,眨眼間就在晟曜眼前放大,伸手抓向了晟曜的喉嚨。晟曜本能地抬手格擋,卻見怪物的手又變成了蛇形,繞過他的手臂探向白曉。晟曜臉色一變,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反應慢了一拍。肌肉、骨骼、血管都好像變得無力,或者該說是失去了那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晟曜咬緊牙關,格擋的手一翻,扣住怪物的肩膀。手指用力,將全身的細胞都好似聚集到了那隻左手上。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被突如其來的巨力崩裂,碎片飛濺,在狂風暴雨中消失。晟曜的手頓時抓碎了怪物的骨頭。怪物的那隻手卻不受影響。蛇口張開,恢複成五根手指的模樣,又驟然變化成了章魚的腕足,密密麻麻的吸盤貼住了白曉的腦袋。怪物頂著方熙的麵孔貼向了晟曜的麵龐,猩紅的眼睛裡倒映出晟曜的雙眼。晟曜的腦海中響起了怪物的威脅聲“不想她死的話……”話音未落,怪物就驚恐地叫起來。它變化成章魚腕足的手指鬆開,又退回到人類手指的模樣。晟曜的眼中一片冰冷。他的手仍舊扣在怪物的肩頭。怪物扭動掙紮,歇斯底裡地怒吼,卻是無法掙脫晟曜的那隻手,它甚至感覺到晟曜手上的力道越來越大。“這不可能!你這爬蟲!你這種低等的生物!”怪物眼睛暴突,麵容重新變得扭曲,卻不是五官移位,而是像被抽掉氣的皮球,皮膚乾癟、鬆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耷拉下來。怪物的眼睛被紅色覆蓋,不再有瞳孔和眼白的區彆,它發狠地喝道“你這是找死!”語氣中卻陡然多了一種興奮。怪物放棄了掙紮,而是反手扼住了晟曜的咽喉。兩人開始了角力,卻不是常人肉眼所見的搏鬥。他們的身體僵直不動,肌肉維持在發力的狀態,卻並沒有更進一步。怪物的“漏氣”停了下來。晟曜能感覺到手掌下的抵抗力。他無法再從怪物身上吸取那種“東西”,反而感受到了一股相反的吸力。與此同時,之前剛吸進體內的東西出現了變化。此前,無論是他自己體內的“東西”,還是嬰兒體內的“東西”,都類似於無意識的細胞。它們會聽從指令,甚至是聽從遙控的指令進行活動,就像是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並非真正的獨立生物。晟曜剛才從怪物體內吸走的“東西”也是如此。怪物比嬰兒更為不堪。在那些“東西”被吸走的瞬間,怪物的身體就發生了劇烈的變化。白曉說它在衰弱,並沒有說錯。怪物自述要找醫生續命,應該也是實話。醫生所給予的那一管針劑非常強悍,效用顯著,是真正的奇跡。它能起死回生,能治愈各種疾病,卻不代表它能讓病人永生不死。眼前的怪物在外表上沒有衰老,還能進行激烈的戰鬥,內在卻已經是油儘燈枯。它現在完全是靠著那些“東西”維持著生命。就像是插管的病人,隻要關掉機器,它就會當場死亡。不過,相比於插管的病人,怪物可不是隻能病蔫蔫地躺著不動。晟曜感覺到自己不止沒辦法再吸收怪物體內的“東西”,剛吸收進體內的“東西”本已被“消化”,和他融為一體,此刻卻又分裂了出去,並開始攻擊起了他體內的細胞。晟曜手上的力道再次減弱,但他沒有被這變化嚇到。衰老的可不隻是怪物。或者說,怪物本身就是個批了層“方熙”皮囊的那些“東西”的聚集體,它的衰弱是因為它體內的那些“東西”衰弱了。原本興奮起來的怪物又浮現出了驚慌之色。它重新掙紮起來。“不!不可能!這不可能!父親,父親!你不能讓他這麼做!父親!救我啊!”它語無倫次地哀嚎起來。晟曜腦海中的聲音也變得狂亂,不再是人類的語言,變成了意義不明的聲響。晟曜重新“消化”掉那些“東西”,並又開始吸收怪物體內的“東西”。這一次,他沒有受到抵抗。晟曜手臂一痛,低頭看向了白曉。白曉不知何時已經不再流血。白曉睜著眼睛,看著晟曜抓住的怪物。她留意到晟曜的目光,對他笑了笑,向著那怪物伸出手。晟曜如同教授幼崽捕獵技巧的野獸,按住怪物的軀體,扶起白曉,讓她可以觸摸到怪物。白曉觸碰到怪物的下一秒,晟曜就感覺到怪物的變化。怪物乾癟的速度翻倍增長。它意義不明的聲音也變得輕微。怪物的這副皮囊迅速衰老,不僅是年輕英俊不再,它的身體還發生了萎縮,腰背佝僂,肌肉退化,如同一具瘦小的乾屍,乍一看,會將之錯認為猴子等生物的屍骨。白曉身上的傷口在這過程愈合。她像是吸人精血的妖怪,不隻是吸收了晟曜之前灌注給她的那些“東西”,還吸乾了這隻怪物,自身則因此變得健康強壯。白曉眯了眯眼睛。她鬆開手。晟曜隻覺得手下一鬆,那乾屍已經在暴雨中融化,又被狂風吹走了衣服碎片,不留任何痕跡。怪物之前留在地麵的尖刺、流淌在地上的鮮血不知何時都消失不見。白曉從晟曜懷中站了起來。她站在晟曜麵前,垂著頭,好像正專注地俯視著他。在這狂風暴雨的夜晚,晟曜突然看不清白曉的模樣。他體內的東西大部分都注入進了白曉體內。他感受到了一陣徹骨的寒意。身上被雨澆透了,風一吹,帶走了更多的體溫,又像是白曉的離開帶走了他身上的什麼東西。他下意識地握緊拳頭,雙手變得粗糙,左手無名指上空空的。他低頭看去,就見到了一雙熟悉的手。雨水敲打著他開始變得皺褶、乾枯的雙手,和他此刻後知後覺感受到的寒冷一樣,這是衰老的征兆。暴雨狂風不停,晟曜心中突然一片空茫,意識有些恍惚。他仰起頭,看到了白曉的輪廓。白曉靜靜地站在那裡,那麼近,又那麼遙遠。雨水同樣打濕了她全身。失去了特殊的視力,晟曜看著這樣的白曉,就好像看到了剛才渾身浴血的她。晟曜又想起了三十五年前的那天。當時混亂的記憶在此時變得無比清晰。當時的白曉並沒有被血染透。白曉隻是虛弱地靠在副駕駛座上。“我被卡住了……你先出去吧。你、你彆擔心……不要怕……你要照顧好爸媽,替我照顧好他們……老公……我……你……你要照顧好……”你要照顧好自己。你要好好的。白曉嘴唇翕動,已經發不出聲音,卻不自知,隻是緩緩做出這樣的口型。她的眼睛慢慢失去光彩。她的眼睛依然倒映著倉皇無措的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在擔心他。晟曜注視著麵前的白曉,但眼神沒有焦距。他的腦海中是不停閃現的記憶。三十五年前的白曉、三十五年後的白曉……他們的相遇、相識、相戀,他們的生死彆離;他們在他祖父母的墓碑旁重逢,旁邊那一座墓碑上鑲嵌了白曉的遺照;他挖開了墓穴,他抱著屍變的白曉和骨灰,第二次見到了怪物診所;他遇到的柳煜,白曉提到的柳煜;怪物般的茂茂闖入診所,連帶著診所一同消失;他送還茂茂屍體後,回到診所,緊緊抱住白曉尋求安慰;那個暴雨夜,隔著診所的玻璃門,他在門外殺死了鄭羿朝,白曉站在門內;他被彈出診所後,醫生故意給他看的嬰兒病曆;他和白曉一起抽取了嬰兒體內的“東西”;夜晚驚醒時,白曉沉默的視線;出現在老張家附近的那個白曉;被血浸染、向他求救的白曉……一隻手伸向了晟曜。白曉的身體一點點彎了下來。那隻手停在了晟曜麵前。暴雨中,晟曜的雙手重新變得年輕。他的視野也變得清晰起來。麵前的白曉麵無表情,伸出的手上戴著新買的鑽石戒指。這已經是他給她買的第二枚婚戒了。晟曜能看到她臉上細微的變化。她臉上浮現出了關切、憂心,又一點點變成了釋然。她露出一個笑容來。白曉伸出的手轉而抓住了晟曜的手臂,想將他拉起來。晟曜默然,順著白曉的力道站起身。他發現自己對這一幕並不陌生。他垂著頭,站在白曉身邊。暴雨如注,白曉的短發貼在頭皮上,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讓人有種它們正在變長的錯覺。白曉臉上的神情龜裂,有漆黑的紋路在她臉上蔓延。這種趨勢很快就被刹住。白曉握了握拳頭,看了眼晟曜。晟曜依然低著頭。“老公,你還好嗎?有受傷嗎?”白曉輕柔地問道。雨聲風聲都沒影響到她的聲音傳入晟曜耳中。那聲音就像是憑空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晟曜搖搖頭,“我有些累。”白曉伸出手,抹去晟曜臉上的雨水,但很快,又有雨水覆蓋上來。“我們快點回家吧。”白曉心疼地說道,伸手牽住晟曜的手。晟曜頓了頓,反握住了那隻手。堅硬的戒指和柔軟的手都被晟曜包裹在掌心。他們頂著風雨,很快回到了家中。路上誰都沒說話,隻是緊緊握著手。濕漉漉的腳印一直延伸到玄關。白曉蹬掉浸了水的鞋子,踩著“啪嘰啪嘰”作響的襪子進了洗手間。她拿了大毛巾出來,遞給晟曜,另一隻手上正用另一條毛巾擦頭,“快擦一擦,濕衣服快點換下來。”晟曜接過了毛巾,卻隻是往腦袋上一罩,就伸手掏口袋,拿出了已經關機的手機。“我要給樂老板先打個電話。之前在路上碰到樂老板了,他這會兒肯定擔心了。”白曉的動作頓住。“你先洗澡吧。我看看手機還能用嗎。”晟曜說著,沒去看白曉,試了試手機後,又去書房翻找以前的舊手機。白曉提醒了一句,“那你先把身體擦乾,濕衣服脫掉。我先洗澡了。”她說完,進了浴室。門關上,有水聲傳出來。晟曜在書房的地板上坐下。身下的地板很快聚集起了一灘水漬。晟曜一手新手機,一手舊手機,很專注地換著電話卡。舊手機沒有電了,晟曜又去給手機充電。他站在書桌前一動不動,就盯著手機屏幕,不斷嘗試開機。當手機屏幕終於亮起來,晟曜才停住了機械性的動作。舊手機係統反應很慢,晟曜耐心地一步步操作,打開通訊錄,找到樂老板的手機號。他還沒打出去電話,就有不少消息湧進來,讓手機卡屏了幾秒。消息都是樂老板發來的。在他和怪物打鬥的時候,樂老板發來了消息,暗示晟曜他去找怪物診所了。就和他在車上一樣,樂老板不敢明說,隻能拐彎抹角地說話,洋洋灑灑一大堆,在語氣和身份上都做了偽裝。一個電話提示在此時跳了出來。手機鈴聲遲了一拍才響起。是樂老板打來的電話。晟曜接通了電話。“你在做什麼呢?”樂老板熟絡地念出開場白,“方便接電話嗎?”晟曜還是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緊張。“已經沒事了。”晟曜答道,“之前謝謝你。”樂老板大舒了一口氣,頓時換了語氣,有種精神放鬆後的管不住嘴,“嚇死我了。我現在才敢打電話給你,想著時間上應該差不多了。我還怕跟電影裡那種情節似的,一個電話過去打擾到你……你和那家夥怎麼回事啊?那家夥是什麼人?”晟曜言簡意賅地答道“是醫生以前的病人。”“這樣啊……”樂老板突然沉默。過了一會兒,樂老板又問道“你真的沒事嗎?”晟曜這次沒有馬上回答。他看向了緊閉的浴室門,又慢慢低下頭,看著自己空了的左手無名指。“我沒事。我沒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