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憲明看著眼前的水池,是極了不得的能工巧匠所製的,中間有一根困龍柱,是直接深深地陷入了地底的,整個水池之中,翻滾著的水裡泛著黑紅二色,這是應國之劇毒。
是太古異獸的心血【蜚】。
遠比十年前那一次更為醇厚,那一隻太古異獸在八百年前隕落於赤帝親自率領的神將圍殺,而現在,這異獸殘留的三滴心頭血,其中一滴就在這裡。
困龍柱直接聯通了陳國龍脈。
上麵有打造玄兵和神兵材料鑄造的鎖鏈,共九九八十一根,這樣嚴密的防禦,隻是為了鎖住一個人而已,那個人的大半身軀全部都浸泡在了天下奇毒排名第一的【蜚】血之中。
竟然還有生機。
隻剩下簡單的蔽體的衣裳,胡須已經長長,閉著眼睛。
澹台憲明提著食盒,看著一身黑衣的嶽鵬武,淡淡道“大祭要開始了,這樣的一場大戲要開幕,可惜,你看不到,我卻又不想看,這天下和陳國,也隻有你嶽鵬武值得我來敬一杯了。”
“隻是,都說慈不掌兵,可你不夠狠,也不夠無情啊。”
“朝廷隻說是放棄西南邊關四郡的百姓,你就回來了。”
鎖鏈的聲音鳴響。
嶽鵬武緩緩睜開眼睛。
為了逼迫他回來下了十幾道的聖旨,往往是第一個聖旨還沒有抵達邊關,第二道聖旨的禦史就已經出發了,奔馬連續不斷地在本來應該稟報緊急軍情的軍驛大道上馳騁奔馳。
那時候朝堂一麵作勢要放棄西南諸郡的百姓。
一邊加大稅收,尤其針對軍中的士兵家眷動手,且宣揚是為了全力支撐嶽鵬武北伐,導致軍心之變,又有百姓的哭喊聲音終日不絕,一十二道聖旨沒有讓神將轉頭,可是百姓的哭喊和血肉,終究讓他低頭了。
嶽鵬武終究回來了。
遭遇的就是皇帝的背叛。
澹台憲明緩緩斟酒,淡淡道
“你避開了皇帝的計策,避開了我在之前的諸多手段,卻萬萬沒有想到,那個真真正正的百姓,難民,在迎接你們回來的那麼多百姓裡,為伱奉上水;那個真正勞作的,勤勞的,衣衫襤褸的老嫗碗中,是毒吧。”
“因為李萬裡的事情,你會忌憚皇帝,但是你們都太……單純了。”
澹台憲明沒有說愚蠢,他隻是沉默,然後如同當年,還是這些人的謀主和幕僚的時候一樣,輕聲道“麵對我這樣的人,你們的防備還是太少了些。”
“計策是會變的啊,因時因人而動。”
“太平公的麾下,還是會對那些百姓抱有最淳樸的仁慈。”
“這就是,你們最大的破綻。”
澹台憲明伸出手,淡淡道
“而這個你拯救過的人,讓她對你下毒。”
“隻用了三斤糧食。”
“你們隻看到了人心之善,可人性,本惡。”
嶽鵬武道“蠱惑不明白真相的人去害人,然後在這裡裝作中立。”
“澹台憲明。”
“這樣的話,就不要拿出來了。”
澹台憲明沒有說什麼,因為那個下毒的老嫗在知道自己碗裡麵到底是什麼之後,在屋子裡哀嚎了好幾日,先是哭,哭得眼淚都要流乾了,最後是流出血來,第三天人們發現沒有聲音進去的時候,那個老嫗已經死了。
像是一條發了瘋然後嚎死的老狗。
那三斤糧食一粒都沒有動。
那是為了贖回她賣掉的小孫女。
嶽鵬武冷漠注視著眼前的老者,老者把手中的提燈,掛在了旁邊牆壁上裝飾用的龍形掛鉤上,穩住,燈火安靜燃燒著,把老人這一邊照亮,他坐在光明的地方,一身上好的白衣,沒有塵土。
嶽鵬武周身浸泡於黑色的血水,臉上胡須和亂發亂長,隻是眸子暗沉,落在黑暗裡,鎖鏈已經繃緊了,這代表著這位名將垂落的雙拳已經握緊。
澹台憲明道“……你這樣的人,才是亂世的根源啊。”
“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改變天下,卻又懷揣著一腔熱血,最後列國之中都有你這樣的,所謂的英雄,豪傑,然後你們彼此之間廝殺,不斷掀起戰火,最後呢,你們說要保護百姓。”
“可你們的鐵蹄之下,到處都是累累的白骨。”
“死了這樣多的人!”
“三百多年的亂世,三百多年,有的人在亂世出生,然後在亂世裡麵死,他們一輩子都不知道和平安定的日子是什麼!就為了你們這樣,所謂悲憫這些百姓的所謂仁德,導致這戰爭,永無休止!”
“你們不斷在消耗中原百姓的氣血和氣運。”
“兩虎相爭,其勢必不共生!”
“中原打得頭破血流,就算是最後成了,那要死多少的英雄和百姓,耗儘了這中土的氣與血,難道要這樣的大一統,然後讓異族來吞咬我中土百姓的血肉,讓他們的鐵蹄從江南踏到中原嗎?!”
澹台憲明語氣沉靜,白發蒼顏。
“我的計策,已滅西域吐穀渾,突厥也將會被離間,此刻陳國必要削弱,擋在前麵的,是我的死敵。”
嶽鵬武還可以克製住自己的情緒。
他年少的時候脾氣很倔,又很火爆,脾氣上來了誰都拉不住,但是統帥一軍許久,已經磨礪起來了,當年的少年早就披甲蓄須,能看軍書,寫得好詩句,雙目沉沉,道
“天下一統,但是,這樣的一統,會持續多久?難道不會出現新的梟雄?他們也會繼續遵循你這所謂【弱一國,強一國,亂天下】的大勢。”
“得國不正,國祚不長,你的所謂天下一統,不過隻是讓我中土之風化作陰謀鬼作罷了!”
澹台憲明道“天下群雄是亂世根源,就是你們所謂的堂皇正大,才讓這天下百姓,遭遇三百年亂世不絕!”
嶽鵬武終於忍不住,他大笑數聲,勃然大怒
“百姓?!”
這地方毒血晃動,鎖鏈鳴嘯
“你的一句話,戰士就要拚死,拿著首級去衝。”
“你口中的百姓二字,是不是隻是所謂的數字?是不是就隻是所謂的大勢,丞相當得太久,卷宗看得太多,已經不知道人是什麼,六十年一甲子的血肉去換天下一統?”
“你眼中的百姓,隻剩下文字了嗎?還有一個個人嗎?!你可知道城破的時候,男子被斬,女子為奴麼?”
“你知道有敵將在城池上放風箏,是用槍挑著孩童,扯出腸子當做線嗎?你可知赤足刨食是怎麼來的?!”
“你光明正大,為了天下太平,在丞相府中飲茶,覺得悲苦偉大,這般血海深仇,刀劍切骨般的痛,你計策的代價,卻隻是讓我中原的百姓承擔!今日說為天下一統而亂國。”
“他日是不是有奸皇,你還要再來一次?”
“反正不用自己承擔代價,隻旁人流血罷了。”
“你是不是賣我江南子民,隻為了去給應國的皇帝當狗?!”
嶽鵬武雙手攥緊,鎖鏈鳴嘯,他尚年輕,心中血氣猶自熾烈,口不擇言,大罵
“千古罵名,你來背?”
“皓首老賊,哪怕一條人命。”
“你也背不起。”
澹台憲明沒有回答,隻是輕聲道
“一將功成萬骨枯。”
“你們的戰爭,死傷的百姓不比我的計策少。”
“三百年亂世,帶來的又是什麼?我已經不想要說什麼了,澹台憲明注定了背負千秋罵名,我要的,隻有一個了,天下一統,我要的,是最後的勝利。”
“嶽鵬武,難道說,你眼中的所謂堂堂正正,比起勝利更重要嗎?”
澹台憲明道“太平軍和嶽家軍都秋毫無犯,不損百姓,這樣的話是我多問了,你不用強提功力了,我知道,你想要在這裡殺死我,但是陳國之亂,已如奔馬,停不下來了。”
“這毒是天下至極的【蜚】,你的功力足以排入天下前十的神將,和當年的太平公年歲差不多,功力也差不多了,但是,這樣的劇毒腐蝕了這樣長的時間,你的功力隻剩下護持心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