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癡”
眼看著對方於驚慌失措之中奪門而出,還不忘手忙腳亂替她關好門扉,夜來隻得歎息一聲。羞憤之餘,不免好笑。
——自己並非養在深閨的大小姐。若說在十惡司待了這麼多年,對那檔子男女之事一無所知,那才是奇也怪哉。她曾扮作男兒潛於勾欄之所,借著喝花酒的功夫尋那黑水白山的蹤跡;她也曾於屋頂房梁之上,為了殺死任務目標,靜待對方最為鬆懈的時機,予以致命一擊;她還曾撞見景之與美眷成雙入對,月下花前。如今想來,景之從未避過她,也從不遮掩討那美妾歡心之時的親昵狎褻。
他還教過她,感情是最好的利刃。世上所有殺人不見血的刀,都是最親近之人所鑄。
也正是如此,在她聽聞自己那“太子新寵”的“豔名”之時,才會如此傷懷。景之曾說,十刃之中,隻有她身為女子。那些流言蜚語,便要衝著她而來。
——可是身為女子,就理應受著麼?
彼時景之並未回答她,但是也以雷霆手段,讓那不和諧的雜音統統消失。他自是有法子讓那些人閉嘴,隻是他們心中的議論卻會更甚。
景之從來將自己視為十惡司的一把劍,於他而言,為一把劍正名,已是仁至義儘。更不必提那所謂“禁臠”與“新寵”的說辭,多數時候,他總是一笑了之,而後告訴她,他們之間,不必理會旁的議論。
——那麼在景之心中,又是否會為這些流言蜚語而感到上位者的快意呢?
捫心自問,她不知道。
景之是君,她是臣。即便景之要她就地自裁,她也不應有任何怨言,又遑論猜度一位君王的心呢?
可是方才那倉皇而去的男子不一樣。他們自小一起長大,即便經年未見,他卻一如從前那樣,純粹,本真。
又或者說,變的人其實是自己。
在他眼裡,又將自己當作什麼呢?一個少年玩伴?同門師妹?還是…一個女人?
捫心自問,她也不知道。
生死之交,舍身難報。正如他說的氣話那樣,幾次三番的舍命相救,注定她這輩子都難以報答。
若是向佛祖求個來世,佛祖會不會許她化身石橋上的一塊磚,亦或是行路旁的一株柳?
她緩緩將頭沉入藥汁之中,果然,除卻那綿延不絕的熱氣,她已經察覺不出任何藥味。
——就連嗅覺也逐漸消失了麼?
——她會怎麼死去?是看不見春色,聽不見鳥鳴,聞不到花香,嘗不出酸甜苦辣,甚至說不出想說的話,感受不到痛覺與快意,五感皆失,逐漸如同一尊冰塊,消融而逝麼?
那樣的死法,的確配得上她這短暫而作惡多端的一生。
唯獨遺憾的,便是沒能尋到娘親的下落,也沒能
夜來想起自己做的夢,夢裡的老婆婆和藹可親,卻沒能令她得見想見的人。倘若連地府陰司都尋不到娘親的下落,那麼天地茫茫,她又究竟身在何處呢?
她又為何不願與自己相見呢?
“——你知不知道,你是如何特殊的存在?特殊到有無數雙眼睛都在暗中盯著你,費儘心思想要借你謀利”
老者的話忽然回響在耳畔。
她倏然於水中睜開雙眼。
彼時師父顯然話中有話,而她急於為景之辯駁,竟忘了追問這一點。
——她的身份?除卻棲梧山之徒,問劍山莊見不得光的“表小姐”,江家倚仗的下一任“家主”,十惡司之刃,她又有什麼特殊之處?為什麼好像每個人都知曉她究竟是誰,隻有她自己不知道?她的娘親帶著滿腹的秘密不告而彆,而問劍山莊的那位“莊主”,與她勢同水火,又怎麼可能告訴她真相?
臨死之前,她究竟能不能得償所願?
許是這藥湯太過溫暖,竟令她愈發昏昏欲睡。她隻覺眼皮漸漸沉重,意識仿佛下一瞬就要遊離天外。
夜來緩緩於水中吐息,卻化作細碎的氣泡。
恍惚間,她竟感到自己正在那搖籃之中,搖籃上掛著一縷縷彩色絲線,而那絲線的源頭,正攏於一個青衣女子的纖纖玉手中。
“蒹葭蒼蒼,白露未曦。”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那聲音極儘溫柔繾綣,就好似一張柔軟綿長的錦緞,將她堅定而熱切地擁入懷中。
夜來想要開口跟著對方念唱,唇邊卻溢出更多氣泡。
“蒹葭蒼蒼,白露未曦”
“所謂伊人”
“在水之湄”
於漫無邊際的黑暗與溫暖之中,她隻覺身墜冰窟,心神震顫。
原來這就是她的心魔,她的業障。
在她與對方相依為命的數載年月之中,那是對方留給她的未解謎題,也是對方留下的唯一念想。
可是此刻,她似乎就要得到答案了。
夜來緩緩朝著那頂上唯一的光芒伸出手去,身子卻愈發沉重下墜。
不
她眼睜睜地看著那一縷波光粼粼的豔彩逐漸失色,黯淡,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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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
她努力想要大聲呼喊,卻為更多的暗流湧入口鼻。那水幾乎要將她溺斃,卻不由分說地將她腦海中最為陳舊的記憶牽引而出。
原來人在瀕死之時,真的會想起平日裡不會想到的細節。
若是再沉得深些,是不是就能明白娘親話中的含義了?
夜來放棄了掙紮,任由身子緩緩下沉。
“所謂伊人,在……”
那一縷微光倏然熄滅。
“嘩啦——”
一隻大掌忽而探來,自藥湯之中將她近乎蠻橫地撈了上來。夜來猛地睜開眼睛,隻覺漫無邊際的水汽彌漫在她的口鼻之中,令她幾乎暈厥。
“咳咳咳”
夜來費力地大口呼吸,胸中如同刀割火炙,幾乎要被那水汽撕裂,隻得借助接連不斷的咳嗽來緩解。
“咳咳咳咳咳咳——”
“你不要命了?!!!”顧見春一麵不住替她撫著背脊,一麵怒聲嗬斥道。
待她好不容易回過神來,這才看清麵前之人的模樣。他渾身上下都濕漉漉的,許是方才在水中撈起自己,濺了一身的藥汁,此時發絲間還滴著水,更是狼狽莫名。隻不過他眼前正覆著一段墨色緞帶,倒是令他平白少了幾分平日的溫和。
畢竟,看不見他的眼中神色,總讓人覺得有些心慌。
她愣愣地伸手向那緞帶而去。
“你戴這個做什麼?”
“彆胡鬨——”
他登時一把捉住對方的玉手,隨即在對方還不及反應之時,他陡然向一旁摸索而去,精確無誤地扯下那道方毯,衝著麵前之人兜頭罩下。
“啊”
夜來短促驚呼一聲,隻覺天旋地轉,一陣比之方才嗆水還要難受的目眩襲來。再回神之時,她已被穩穩落在了床榻上,身上蓋著被掖好的被子與毛毯。那男子已然立於屏風之後,背對著她。
“你”
夜來看著對方透過屏風的身影,一時間有些說不出話。她這才反應過來,那緞帶是作何用處。
而他也並未如自己所料,落荒而去。終究是怕她出事,所以一直守在外麵,直到她耽於那水中虛無縹緲的幻想之中。
男子站在原處,並未看她,也並未顯局促。
兩人俱是驚魂未定,此時自然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