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凝成糖之重與重明!
離光塵開始在浮嵐宮中留宿,聽她嘴硬的一些官話敷衍。他甚是厭惡彆人的虛假,總覺直抒胸臆便好。可他卻沒法討厭浮嵐的敷衍,因為那些話都透著股透亮。她其實很好懂,問她便答,第一次都是真心話。煩了就開始扯謊,扯得天地不沾邊。笨拙得像個小姑娘,又純淨得像個小姑娘。怪不得阿沅和阿暘願意同她呆在一處。他…也願意。
那天,他看見他們三個人放風箏。浮嵐懶懶地打著嗬欠,呆呆地看著那隻紙作的鳥,明明擔心阿沅的安全,卻又嘴硬。歡快地脫了宮鞋去拽風箏,然後摔下來。他恍神歸來後才發覺自己心中第一次有了恐懼。看到浮嵐腿上的鮮血,這種恐懼更是漫開。
可他習慣麵色淡淡,且單刀直入——治傷比什麼都要緊。
浮嵐沒有哭,說自己不怕痛。他知道,第一句都是真話。
既然不怕痛,更要保重自己。
這是他說的,也是他想的。離光塵覺得她難於行走,就把她抱起來。他第一次感受到她柔軟的肌膚和輕飄的重量。浮嵐的呼吸打在他的胸口,他聽到自己所求數年的“人性”在塵土裡長出了枝椏,就像浮嵐養出的梔子花。
一旦破土,香氣將會叫人無法忽視得濃鬱。
“沒關係。”浮嵐細細地說。她還在彆扭地安慰自責的阿沅。她看待每個人,其實和他看待每個人是一樣的。甚至比他還要平視。沒有牽連的恨,也沒有牽連的愛。她像一麵鏡子,照出的就是人本來的麵容。
她終於進入了他的世界。
在藏書閣裡,離光塵接住她,竟在接住的那一瞬無比惶恐她會像自己一樣,無人照管地摔倒,流血流上整整一夜。醒來後,就失去了很多。
或者說,是一種失望。
原來他這麼多年不是平靜。是失望。
“為什麼要來這?”浮嵐的答案是找花。她從不在意這裡是否吉利,是否關押過什麼天煞孤星或者是被誤判的紫薇帝星。她隻是想找一束花,心無旁騖。
離光塵想給她所有的花。可是發現,比起花,其實浮嵐更想要自由。
他的夫人總是發呆,總是看向四方的天。放風箏的時候她那樣渴望它乾脆飛出去。她不喜歡深宮。他也不喜歡。可他出不去,她可以。
他決定割舍自己新生出的“人性”,去換她真心的笑靨。
於是在那個冬日他說,我們出宮去逛逛吧。
那場從賭場、到翠微樓、再到鬥獸場的短暫的路,本是他留給她的訣彆禮。
可是命運因為這份訣彆禮給了離光塵自己最想要的、難以企及的東西。
他的貪。他的嗔。他的癡。
他不善於下棋,就像他不善於玩弄權術。但他熱愛養花種菜曬月亮的夫人竟然精於此術。在那場賭局裡,她是他的軍師,是他的王,帶領他衝鋒陷陣,叫他把敵人打得落花流水,捧出金銀給他,眸子裡閃出比月還要光彩的芒。
“陛下為何要這般看著我?”
離光塵的心在砰砰跳,他不想放她走了。她這樣狡黠聰慧的一麵,他想永遠留在身邊。
那是他畢生所求,無關利益的鮮活。
他踉踉蹌蹌地拽著她出了賭場,大雪紛飛中,浮嵐見到一隻獸,麵色從喜又變回了冷淡,甚至,還有些緊張…
離光塵被她帶入了青樓,浮嵐說,臣妾從未給陛下奉上過歌舞。今日當補齊。
當她的紅綢擦過他的麵頰,他聽到自己心中茁壯生長的欲。她還可以是這樣魅惑,這樣可愛。
可她竟然會使迷魂術。她…要做什麼?
離光塵暈在一側,全然不記得自己不可乾涉他人因果的心念隻想探究,她到底要做什麼。
…她要去報仇。
…原來她不是人,是隻狐狸。
其實離光塵在狂奔去保護她的時候就看見了她的三條尾巴,他終於知道他的夫人為什麼總愛看天,總在發呆,對人間的很多事情並不在乎。她本就不是人界的人,她是獸界誤闖進來的。那一刻離光塵又想起了自己該奉的神諭。他想,罷了。
他本來就是要放她走的。就像他本來就是要還神諭的救命之恩,去讓人獸二界和平相處。
可是…當那些飛禽走獸歡呼著、雀躍著,簇擁著浮嵐終於奔向她的自由,離光塵第一次感受到什麼是心痛。
他也學了狐狸的嘴硬,說,“走吧。走吧。”
他的貪嗔癡終於在這一天找回來,他在這一天知道自己愛上了一個人。可這一天,也就是他們要分離的日子。
這是他的因果。
可浮嵐回來了。為什麼回來?
“因為陛下還沒有走。”
離光塵站在那,隻覺得世間萬物都失去了聲音和顏色。麵前的姑娘笑靨如花,濃烈如梔,在冬日的寒風裡,開出不合時宜卻絢爛無比的煙火。燃在他心尖。
他走向她,想。這世間於他的錨點,終於予他仁慈一次。
浮嵐在他麵前變成了狐狸,他並不意外。他意外的是,她的身上竟有這麼多的傷痕。
那該是多麼慘痛的經曆。怪不得,她說不怕痛。離光塵把狐狸抱進懷裡遮住風雪,一處處地撫摸上去。腿上那處,是錐子釘的。腹部有刀傷,整個背都被疤糊作一團。這隻狐狸受過多少的苦,該有多疼才被最終丟到他麵前。她既然願意為了自己留下,不管是為愛還是感激,他定要把她好好地護起來,叫那些傷害半分也不要重新落在她身上。
離光塵教她師父教習自己的劍術,傾囊相授。浮嵐學得很快,她果然是隻聰明的小狐狸。聽說獸族鄙薄狐狸的狡猾,他卻隻希望她再狡猾一些,不要傻傻地,再為了撿風箏扭了腳。
離光塵籌謀了六年,又因為浮嵐帶他真正見識到了鬥獸苑中獸族的慘狀,他終於決定加快與獸界和談的步伐。不管是為了欠神諭的,還是為了浮嵐一人。他決意帶謹王去,想來謹王必然是把浮嵐從魔窟中救出,再送她去學繡。原來野心勃勃的赤璋也有一份柔軟。既然如此,在此事上,他們誌同道合。
臨走前,他紮給浮嵐的秋千好了。浮嵐坐在上麵搖著,像個小姑娘。他也像阿暘了,鬼使神差地走過去推她。她的姑娘飛起來,紅裙落入他的懷中,再被他接住。離光塵覺得,抱住了全世界。
全世界將他的貪嗔癡還了回來,以最美的方式。他並不在乎那被當掉的玉佩,它隻不過是大監一再不要他作為君王身上太乾淨的名貴配飾。價值不如浮嵐花園裡的一朵花。但是它新生的方式,卻是浮嵐送給他的象牙。
中間的銅錢是賭場裡他找回的貪,象牙是浮嵐的嗔與真。細細刻出的梔子花是他長出的癡念。這是離光塵二十七年來收到過,隻對他一人的唯一,也是最好的寶物。
他願意為了這份寶物付出一切。
此次破冰談判,離光塵是做好了萬全的打算。若天界終究不允許二界交好,他便會求回師父,要那太極圖來幫忙。聽說,它可以隨使用者的心意變化,隻是要收取一定的祭品。神諭既然要他化解兩界隔閡,又給他此圖,他自然要,物儘其用。
待全了一命之恩,他便隻是他自己。
他從不願意作皞帝。皞,聽起來是潔白的月光。其實這是先皇臨終前給他的警示。人族,就算能達成三足鼎立,也終究要順從於神族的天威。人帝,也永遠不可能與日、星對比。隻能做星星的影子,蒼白又熬不過日出的月亮。
他永遠是玄商神君留下的一點碎屑。能力是,命格是,那十五年是,十七年後即使變成最尊貴的紫薇帝星,也是他隨手布下而已。
離光塵時隔多年又在想,不知道天上的玄商神君,有沒有找到自己的一點甜。
他們都不過是可憐人。
他可憐的日子比他短些。如今,已經找到了。
待他做回自己,就是將王位還給孜孜以求的赤璋又如何。赤璋既然能為了權威放棄浮嵐,那便是他的惡果,和自己的幸運。他要什麼,給他便是。他隻在乎浮嵐是否願意和自己一起飛出那皇城,去往山林裡。他想學她做一隻,愛種花和打滾的自由狐狸。隻要她願意。隻要她願意。
獸王提出必須要天界同意將法術結界撤去,其他的約定才可即時生效。離光塵說再給七日。本是決意將師父喚來使用太極圖。沒想到剛說完,便有白光閃現於下。天上的一位仙君向二王拜禮,道天界已同意將結界撤去。
仙君並未多說,也請二王不要大肆聲張此事。揮手撤去那困頓二族萬年的結界後消失不見,獸王大喜過望,又憨笑自己不通文墨,還請他為此交好之橋賜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