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武同誌,看新聞了嘛!”
景玉農從會議室外走了進來,路過李學武的時候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學武回頭看了她問道:“什麼新聞?”
“就是內個計算機啊——”
景玉農由著李雪擺好了筆記本和水杯,側身坐在了椅子上。
她蠻有興趣地挑起話題道:“說是國內第一台晶體管大型數字計算機呢。”
“不算是第一台吧?”
李學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著說道:“五八年就搞了一台,五九年還搞了數字電子計算機。”
“說啥呢,啥是計算機啊?”
薛直夫從門口進來,笑著對兩人問道:“跟門口就聽你們聊的熱鬨。”
“高科技,比人的大腦更厲害的科技,”李學武解釋道:“目前是應用於數學計算的方向。”
“比人腦還厲害?”
薛直夫不信地看著兩人道:“那這玩意兒不也是人發明出來的嘛。”
“嗬嗬嗬——”
會議室裡的人都笑了起來,景玉農逗他道:“拖拉機還是人發明的呢,您還能跟它比力氣啊?”
“我知道的啊,國內有各種型號的計算機幾百台了。”
李學武放下茶杯,繼續說道:“這玩意兒聽著很神秘,其實原理很簡單。”
“不過現在的晶體管計算機還有很多弊端,距離真正的行業應用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
“聽說是有上百噸重?”
薛直夫可不是老古董,他是了解過相關科技發展的,這不就問露餡了嘛。
李學武點點頭,用玩笑的口吻說道:“等計算機發展到筆記本這麼大小的時候,就是真正廣泛應用的時候了。”
“一百年以後再說吧——”
景玉農好笑地瞅了他一眼,這人白日做夢的樣子還怪有趣的呢。
上百噸,壓縮成一個筆記本這麼大,用廠裡的壓縮機也壓不成啊。
這不是白日做夢是什麼,反正她是不信的。
“將要年底了,各行各業開始彙報工作了,”李學武並未在意景玉農的懷疑,笑了笑,岔開話題道:“報紙上全是表功表績的。”
除了晶體管計算機的研製成功,高科技相關的新聞還有第一台自動化立體攝影機研製成功的消息。
“挺熱鬨的,大家都在亮家底嗎?”
薛直夫抖開了帶來的報紙,邊看邊說道:“今年的糧食大豐收,據說增產了10%呢,你們看這條消息了嗎?”
李學武和景玉農聽了他的話均是沉默了下來,臉上的笑意也消失不見了。
到底是真豐收,還是假豐收,誰又能知道。
李學武說過的,數據是人統計出來的,很有可能會騙人的。
你會相信GDP增長速度嗎?
經濟不好的時候竟然比經濟好的時候增長的還要多,到底是誰在做貢獻啊。
吃商品糧的他們感受不到糧食豐收還是減產,總不會餓了他們。
尹滿倉來家裡時說過,今年紅星公社沒有一家閨女是外嫁的,倒插門不老少。
房基地批了二十多處,不老少年輕人還想以投奔親屬的名義搬來村裡住。
如果生活好了,誰又會倒插門,如果兜裡有錢,誰又會撇家舍業的。
這年月,村與村之間,可沒有那麼親近的關係,架炮對轟的都有。
看報紙,經濟形勢一片大好,農民大豐收,機械滿地跑,工人辛勤勞動,人人發家致富……
你要是不信,自己看報紙。
——
“呦!會議已經開始了啊!”
程開元走進來看幾人的狀態微微一愣,挑眉開了句玩笑。
薛直夫依舊捧著報紙,景玉農則是寫著材料。
李學武真有心晾他一下子,又擔心影響了管委會的團結。
所以,薛直夫和景玉農不言聲,他得把這個玩笑接下來,不能撂在地上。
“來晚了吧,程副主任,”李學武微微一笑道:“讀報會已經開始了。”
“哈哈哈——”程開元倒是領這個情,笑著說道:“你瞅瞅,我就說早點來,一忙起來就耽誤事。”
薛直夫一貫的冷麵孔,從主管紀監工作的時候就是這樣,他倒是沒在意。
至於說景玉農沒給他好臉色,那就更不用在意了,沒罵街就算是好的了。
他是相當的識趣,這屋裡能跟他說話的,隻有李學武一個。
“這是讀到什麼新聞了?”
程開元瞅了薛直夫一眼,對李學武問道:“怎麼這麼嚴肅的表情呢?”
“下個月的廣交會嘛——”
李學武胡扯八扯的,嘴裡沒有一句準話。
程開元稀裡糊塗的問了,他也就胡說八道地回答了。
屋裡正做準備工作的幾個秘書嘴角一扯,互相對視一眼,差點樂出聲來。
李副主任這扯淡的功夫真是一絕啊!
“廣交會怎麼了?”
程開元真沒看出個數來,端起茶杯問道:“不是早就定下來不參加的嗎?”
“咱們是沒想著參加,”李學武解釋道:“這不是想著請外商來做客嘛。”
“哦——”
程開元了然地點點頭,他是主管生產工作的,這事不歸他管。
不過他以前的秘書是現在的對外辦主任張士誠。
所以他不由得好奇問道:“沒人願意來還是……?”
“如果沒人來就不用這麼愁得慌了,”李學武搓了搓臉,說道:“去年在這掙了錢的,今年要來更多的人呢。”
“我是愁怎麼接待是好呢。”
“……哦,嗬嗬,好事啊!”
程開元知道了,這是特麼耍自己玩呢,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
他借著喝茶的動作掩飾了臉上的尷尬,心想著過去幾個月做的事確實挺不招人待見的,可他又有什麼辦法。
想要從紅星廠出頭,光靠他自己單打獨鬥,十年八年的也是他啊。
現在跟老李站一隊怎麼了,委曲求全,虛與委蛇,曲線救國嘛。
程開元想過了,就以老李現在這個德行,乾工作全指望李學武協助,吃棗藥特麼丸。
天不生我程開元,紅星廠萬古長如夜。
——
今天是十月份的最後一個辦公會了,也是最後一個周一。
先前的工作周報上已經公示了今年的生產、銷售、組織建設等工作的進度。
從走進會議室的廠領導臉上的輕鬆笑容就能看得出來,數據很是傲人。
在兼並了十六家企業過後,承擔了其部分生產任務的同時,還能提前完成各項任務指標,隻能說紅星廠碉堡了。
穀維潔進來的時候又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如果、姑且算好消息的話。
“應該說是兩個好消息,”她放下筆記本,笑著問道:“你們想先聽哪個?”
“我想聽第二個——”
李學武笑著接話道:“聽您這麼一說,第二個消息才應該是好消息。”
“你怎麼就知道我要先說哪一個呢?”
穀維潔玩味地看了他一眼,胳膊撐在桌子上,認真地講道:“組織消息,上級要求各級學校積極落實複課通知……”
“這報紙上不是寫了嗎?”
薛直夫抖了抖報紙,看著她提醒道:“昨天的報紙了,這算好消息吧?”
“不算嗎?”
穀維潔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隨後目光掃向眾人說道:“那就說說第二個好消息,同樣是組織消息,姑且聽之啊。”
“上麵將從下個月開始對紅星廠的班子成員進行組織考察,這是好消息吧?”
是好消息嗎?是嗎?
眾人的神情看起來好像不是啊,氣氛都涼了不少。
“從十一月份開始?”景玉農轉頭看了她,問道:“具體時間有了嗎?”
“沒有,就說是從下個月開始。”
穀維潔淡然地看著她說道:“這個消息我也是聽來的,確切程度嘛……”
“我倒是不懷疑您說的這個,”程開元點點頭,表情稍顯嚴肅地說道:“或許早都已經開始了,這也說不定。”
這話一出,屋裡眾人又是沉默了片刻。
“如果這麼算的話——”景玉農沉吟了一下,問道:“那消息所傳的,對班子進行調整的時間也確定了?”
小道消息,有的時候不一定是假消息,至少不會空穴來風。
既然她這麼問了,就說明對於這樣的消息,她是早有耳聞的。
其實機關裡早就傳遍了,從六月份就開始傳了,廠管委會的班子要調整。
這是必然的,管委會一共七個人,能坐在這裡開會的隻有五個,這還不調整?
但怎麼調,調誰,上麵一直沒有說。
從六月份開始說,一直到現在了,基層都知道這件事了,倒是沒人說了。
試探的風刮過去,可能要來真的了。
“班子裡最少要添四個人,”程開元自顧自地說道:“如果熊主蓆還在的話。”
廠工會主蓆熊本成也是管委會班子成員,隻是常年請病假而已。
程開元這麼說的意思就很明顯了。
這一次班子調整,若是去掉熊本成,那就是要添五個人選了,至少要維持十一個人。
這還是得說沒有人調走的情況下,隻看上麵是什麼意思了。
一下子添五個人上來,紅星廠真的要變天了。
其實會議室裡的幾個人早就在為這一天做準備呢,該來的總會來的。
管委會班子成員正常化,一定是在明年三月份以前來實現。
如果打提前量,那不用想了,必然是今年的年末。
現在是十月末了,十一月要對現在的班子進行考察,不晚於十二月,這件事一定會落實。
是要給班子裡的新成員以適應工作的時間,而且年終歲尾是乾部調整的窗口期。
能拖到現在,還得是說紅星廠正在進行的項目太多,人事變革正在推進中。
給留出半年的時間反應,吹風下來,就已經很給麵子了。
小道消息是說三名副主任,一部分要從兼並的十六家企業中調選。
當然了,這是小道消息,其實要添也應該是四名,不可能是三人。
坐在會議桌旁的幾人都是老組織了,這則消息早有預料,但真到了這一天,眼見著的麵色嚴肅了起來。
都知道這則消息意味著什麼,還是從穀維潔的口中說出來,這已經不是小道消息了。
剛剛穩定下來的局麵,勢必要再一次被攪渾重組,到時候又得是兵荒馬亂,人仰馬翻不可。
——
“各位領導來的都好早啊。”
就在會議室稍顯沉悶和沉默的時候,管委辦副主任師弱翁走了進來。
他笑嗬嗬地同眾人打了聲招呼,沒有具體到誰,又好笑都招呼到了。
隻是他的笑嗬嗬表情在眾人看來有點紮眼,尤其是當他把手裡的筆記本和茶杯放在會議桌上的時候。
那裡並不是李懷德的位置,李懷德的筆記本和茶杯也不會是由他來拿。
看狀況,這是來參加班子會議的?
穀維潔眉頭一皺,掃了他一眼,抿著的嘴唇明顯能看出不高興了。
景玉農的眼神比她更犀利,盯了師弱翁一眼,又看向了李學武。
對麵的薛直夫微微眯起眼睛,收拾了手裡的報紙,抱著胳膊默不作聲。
隻有程開元,笑著點點頭,卻也是沒有回應對方的客氣和招呼。
幾乎所有人,包括坐在桌子邊的廠領導,以及在做會議準備的秘書們,眾人的眼神均是瞟向了李學武,看他怎麼做。
李學武作為保衛組負責人,管委辦副主任,以及三個重要工作小組副組長,是李懷德特彆要求的列席人員。
他這個列席工作已經持續了一年多了,所坐的位置還是在李懷德的手邊。
重要不重要且不說,隻是辦公會這麼嚴肅的組織活動,是誰都能上桌的嗎?
管委辦是負責組織會議的部門,李學武能坐在桌子邊上,可不是因為他是管委辦副主任啊。
現在師弱翁堂而皇之地坐過來是什麼意思?
不用想了,一定是有人安排的。
師弱翁又不是新兵蛋子,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啊。
李學武能坐在這裡,憑借什麼不用說,現在大家的目光審視著師弱翁,想看看他有什麼資格坐在這裡。
對於管委會副主任來說,一個管委辦副主任坐到自己的前麵是一種羞辱了吧?
但一年多了,從沒有人這麼說過。
現在又來了一個管委辦副主任,難道老李要玩臥龍鳳雛的鬼把戲嗎?
師弱翁稍顯忐忑和尷尬地站在那,想要坐下,但又有些心虛。
可這個位置是他夢寐以求的,是憑借努力換來的,憑什麼不能坐?
再說了,領導給他的機會,他又不用看這些人的臉色乾工作。
所以,在進屋以後的招呼聲沒有得到回應,還是諸位領導的橫眉冷對,可想他現在的心情如何了。
你們不歡迎我,我偏要來。
你們不想我坐,我偏要坐。
他不知道領導要他來乾啥,但他已經猜到領導的意圖和心思了。
就算是做一回黃蓋又如何,隻要領導需要的,就是他奮鬥的目標。
所以,這個位置,他今天坐定了,天王老子來了也不好使!
就在師弱翁自我心理建設完成,塌下屁股,在眾人的注視中想要坐下的時候,李學武站起來了。
“你看這事辦的,岔劈了不是!”
李學武笑嗬嗬地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拿著便往外走,嘴裡客氣道:“可能是我看差開會通知了,您坐那邊去吧。”
“額——”
師弱翁沒明白咋回事呢,這會兒愣了半晌,見李學武都要走過去了,趕緊攔了一下,半是客氣道:“您坐您的,我……”
“不,是我看差會議通知了。”
李學武笑著客氣道:“說讓管委辦列席,丁主任沒在家,我還以為是讓我來呢。”
他抬手示意道:“這會議室咋能坐兩個委辦副主任呢,抱歉啊——”
這一句話說完,直接把師弱翁架起來了,會議室裡鴉雀無聲,都在看著兩人。
一個主打死皮不要臉,一個主打以退為進,現在有好戲看了。
李學武沒有拍桌子罵娘,更沒有撒潑打滾的要去告狀,隻一招‘你行你來’。
他把師弱翁出現在這裡說成了會議通知理解錯誤,重點強調了這間會議室裡不能出現兩個委辦副主任。
看似是主動的借口,為了緩和尷尬的氣氛,實則是嚴肅地表明了態度。
誰敢把師弱翁擺在會議桌上,那就是在侮辱他的人格。
有我沒他,有他沒我。
李學武就是有這個底氣,笑嗬嗬地把矛盾擺在了明麵上。
誰讓師弱翁來的,那誰就站出來讓師弱翁滾蛋,否則這件事沒完。
李學武主動退出座位讓給師弱翁,你問問他敢坐嗎?
剛剛進來以後,做了那麼大的心理建設,結果呢?
就特麼選了一個邊邊角角的座位。
現在的情況是,這張會議桌上,連邊邊角角的位置都不讓他坐。
師弱翁臉色漲得通紅啊,李學武的解釋和謙讓一下子就把他堵在牆角上了。
他彎著腰,撅著屁股,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尷尬極了,臊臉極了。
“你乾啥去啊?”
李懷德這個時候從外麵走了進來,身邊還跟著工會主蓆熊本成。
他見李學武拎著筆記本和茶杯,是要退場的樣子,便提醒道:“會議馬上就要開始了啊?”
“哦,李主任,我看錯通知了。”
李學武還是那套說辭,微笑著解釋道:“委辦師副主任來參會了,我就不用了,正好組裡還有工作要忙呢。”
“等會兒——”
李懷德擺了擺手,皺著眉頭走進會議室,看向麵色緊張又蒼白的師弱翁問道:“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沒有給對方一句解釋的機會,更沒有緩和的餘地,那語氣更適合說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