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快就要走了啊?”
李學武同楊駿握了握手,很是客氣地招呼道:“不是還沒結束呢嗎?”
“你說的不是反話嗎?”
楊駿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反問道:“你應該說的是‘你終於走了啊!’才對吧?”
“嗬嗬,怎麼可能呢。”
李學武輕笑一聲,掏出煙盒敬了他一根,道:“對於工作組,對於您,我是很歡迎的。”
“嗯,你說這個我信!”
楊駿自己點了煙,火柴點了點李學武後,這才搖晃著熄滅了。
“沒有工作組,沒有我給你搭檔,你們廠的這場戲也唱不好,不是嗎?”
“嗬嗬嗬——”
李學武微笑著搖了搖頭,道:“看來您對我們廠的工作有很深的誤會啊。”
“嗯——”楊駿同樣搖了搖頭,吐了一口煙霧,微微眯著眼睛說道:“誤會不了——”
“我唯一的誤會,就是小看天下人了。”
他用夾著香煙的手點了點李學武,目光難掩異樣的欣賞和敬佩。
李學武對於他的“溢美之詞”並沒有感到榮幸和欣喜,很平淡地招手示意彭曉力泡茶。
“最開始的時候,我以為我在這層。”
楊駿先是用手比劃著眼前的高度,又往下壓了壓說道:“你們,是在這層。”
“沒成想,在這層的是我,而你們——”
他抬起手過頭頂,意味深長地說道:“比我高出三丈外了都!”
“我天真地以為是領導搭台子,我們唱戲。”
楊駿滿臉不服氣,卻又好笑地點了點手裡的煙灰道:“沒想到戲是唱了,卻是醜角。”
“你就說,這台大戲讓誰成角了?”
“哈哈哈——”
李學武打了個哈哈,語氣和煦地說道:“人生本就是一台戲,誰又不是主角呢?”
“嗯?嗬嗬嗬——”
楊駿聽著他的話都覺得可樂,忍不住也是笑了出來。
他用夾著香煙的手指輕輕揉了揉額頭,苦笑著說道:“我跟你講矛盾,你跟我講哲學,看來我對自己和你的認識還是不夠深刻啊。”
“沒想到來紅星廠調研和工作給您帶來了這麼多不好的印象,”李學武語氣謙卑,態度敷衍地客氣道:“招待不周,實在愧疚——”
“嗯——”楊駿抽了一口煙,擺著手吐了煙霧,道:“我對李主任印象一如既往。”
他抬了抬眉頭,說道:“他是個謙虛謹慎,懂得包容和善於無為而治的優秀乾部。”
“李主任很懂管理,我也很敬佩他呢。”
李學武眼睛一眯,微笑著接了一句,隨後便淡淡地看著對方裝嗶。
你瞧瞧這話說的,老李要是聽到工作組楊駿是這麼評價他的,不得蹦起來罵啊街啊!
你說誰狗(無)屁(為)不(而)是(治)呢!
老李必然要講:我這是正治的智慧!
“李主任有大智慧啊——”
楊駿似乎很認同李學武的觀點,點點頭,說道:“尤其是敢用年輕乾部這一點。”
“關於這一點,李主任在會議上做過要求,”李學武微笑著說道:“要在紅星廠儘快推進和實施乾部年輕化,業務專業化……”
“這個就沒必要說了,”楊駿打量著李學武,道:“我說的就是你啊,年輕的乾部。”
“你的年輕不僅沒有成為劣勢,反而成為了優勢,隱藏而鋒銳的優勢!”
他著重強調了這一點,繼而說道:“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們會把目光放在你這裡,對吧?”
“或者說——”
楊駿遲疑了一下,打量著他說道:“你是故意把我們的關注吸引在了你的身上。”
“哈哈哈——”
李學武並沒有立即否認,反而是大笑了起來。
而後,在楊駿就是如此的表情下,微微搖頭說道:“您太高看我了,也妄自菲薄了。”
“我就是一個小小的副處級乾部。”
他攤開手,無奈又好笑地說道:“如何像您所說的那樣,又是唱戲,又是算計啥的。”
“我都不懂您在說什麼。”
“嗯,反正調研工作結束了,這無所謂了——”楊駿見問不出來什麼,笑著搖了搖頭,按滅了手裡的煙頭,說道:“不過好在掉坑裡的不止我一個,我也不是主角。”
“這麼想心裡就舒服多了。”
“雖然沒聽懂您的話,但真的很抱歉。”
李學武依舊是客氣的態度,微笑著說道:“跟您相處的這段時間很愉快,也學到了很多東西,我代表我自己,歡迎您再來紅星廠。”
“嗬嗬,好,就這樣。”
楊駿臨走了,想要來一記回馬槍,卻沒想到一杆子懟到了棉花上。
心裡有氣卻無力,一點勁都使不上。
他能怎麼辦?
“那咱們就後會有期。”
他很灑脫地站起身,同李學武握了握手。
但在鬆手的那一刻,卻又意外地用很小的聲音說道:“這個仇我記住了,下次再算。”
“聽說他走的時候特意去見你了?”
李懷德端著茶杯,微笑著打量了李學武,好似關心地問道:“怎麼?沒有為難你吧?”
“嗬嗬,沒有,放空炮。”
李學武淡淡地一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熱茶,說道:“聽得出來,他是很不甘心啊。”
“嗯,要讓他滿意了,紅星廠就遭殃了。”
李懷德一扭臉,看了看窗外,道:“塵埃落定,偃旗息鼓,客人都走了,這戲……”
“客人不在了,鬼神在嘛。”
李學武眉毛一動,放下茶杯說道:“這戲我看該怎麼唱,還得怎麼唱,您說呢?”
“唉——”李懷德抱著胳膊,看著窗外長歎一聲。
他語氣裡頗為無奈地說道:“這出《斷密澗》我是不願意再聽了的,可怎奈——”
說什麼忠肝義膽,其利斷金,到頭來還不是手足相殘,反目成仇。
“查吧,查個水落石出。”
兩人就這麼沉默了好半晌,他這才幽幽地說道:“我是很希望他清清白白,也給組織一個交代。”
“就是要為難您了——”
李學武低眉垂目,語氣無奈地說道:“杜主任對您一定是有意見的吧?”
李懷德脖子稍顯僵硬地轉過頭,他看了看李學武,臉上露出了些許笑容。
“不一直都有意見嗎?”
“嗬——”
李學武鼻孔裡發出一聲輕笑,微微點頭,對他的話表示了認同。
“聽得出來,楊組長對您的誤會頗深。”
“嗯——”
李懷德緩緩地點了點頭,並沒有接話,而是等待著李學武的下文。
“他是覺得您早有預謀,借了工作組擺了一盤圍殺局。”
李學武拿起桌子上的暖瓶,給兩人的茶杯裡續了熱水。
“圍殺的對象包括但不限於他的工作組。”
“嗬嗬——”
李懷德輕笑一聲,點了點辦公桌問道:“在心理學上,這種心態叫什麼來著?”
“被迫害妄想症,”李學武放下暖瓶,笑著說道:“也可以叫偏執性精神障礙。”
“對,被迫害妄想症!”
李懷德端起茶杯,麵露好笑地說道:“他這算精神病了吧?得治了——”
“重點不是他的‘病’,而是他‘病’了以後的瘋言瘋語(風言風語)啊。”
李學武微微搖頭道:“本來無一物,何故惹塵埃,我聽了他的話,也是很無奈啊。”
“不要多想,這是人心!”
李懷德放下茶杯,點了點辦公桌認真地說道:“你是搞心理學研究的,這個你應該懂。”
“紅星廠與五豐行合作,上麵難道一點風都不知道?”
他目光稍顯銳利地說道:“就算是不知道紅星廠要做什麼,難道還不知道五豐行要做什麼嗎?”
“我說他是被迫害妄想症,他一點不冤。”
李懷德靠坐在了椅子上,講道:“沒搞清楚狀況,便要大動乾戈,誰才是布局者啊?”
“我們這步棋早有計劃,賬務虧空不到最後一刻,誰敢說我們填不上這個窟窿?”
他點了點辦公桌,語氣愈加嚴肅地講道:“我看是有人見不得紅星廠的好才對——”
“他還說您擺了部裡一道呢,嗬嗬——”
李學武端起茶杯微微搖頭,吹了茶葉後喝了一口,這才繼續說道:“裡外兩步棋。”
“他愛怎麼說怎麼說去吧!”
李懷德抱著胳膊,很是不屑地說道:“嘴長在了人家的身上,我還能給他縫上啊?”
“不過有一點你要注意了!”
他點了點李學武,認真地講道:“查,一定要真憑實據,鐵證如山,不要心慈手軟。”
“嗯,如果不是涉及到了保密工作——”
李學武遲疑了一下,說道:“我是很想維護團結和穩定的局麵,發展來之不易啊。”
“不要想那麼多——”
李懷德一擺手,說道:“刮骨療毒,無傷根本,源頭要是不清,何來發展大勢啊!”
“具體的情況我也聽說了一些。”
他看著李學武問道:“是涉及到了委辦的一個年輕人是吧?叫胡什麼秋的?”
“嗯,情況很是複雜。”
李學武微微皺眉,看著他說道:“人已經找到了,但不是一個,而是倆。”
“倆?倆什麼?”
李懷德一時沒反應過來,而後這才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問道:“有孩子了?誰的?”
“本金兩千五百萬,包括延遲支付的貨款,以及在東方時代銀行賬戶上的抵押款。”
財務辦公會議上,廠財務處處長傅語堂彙報道:“接到通知的第二天,也就是28號,我們這邊便已經核算清楚,提交了財務複函。”
“貨款是怎麼定的支付方式?”
李學武敲了敲桌子,問道:“五豐行那邊有強調和要求嗎?”
“是在谘函裡提到了,”傅語堂看了景副主任一眼,回答道:“按照對方的財務情況,自然是在港城東方時代銀行轉賬更為方便。”
“如果要走內部劃賬的話,他們可能還要延遲幾天,五豐行的彙兌賬戶在羊城。”
“我的意見是掛在港城。”
李學武聽他講完,看向李懷德提議道:“聯合儲蓄銀行這邊也在積極推動雙方的業務型彙兌清繳服務,如果能……”
“我不同意——”
在眾人驚訝又不意外的目光中,景玉農出言打斷了李學武的發言。
她嚴肅地講道:“財務這邊已經做了平賬的準備,如果資金掛在港城,那今年的財務結算和明年的預算怎麼做?”
“我的意見是哪借的錢還哪去,貨款走內部劃賬,借款歸還抵押賬戶。”
“還有盈利……”
看著兩位領導吵起來了,傅語堂遲疑著提醒道:“還有這次的盈利分紅3175萬元。”
糟糕,又是他們倆!
傅語堂內心狂喊倒黴,要死了、要死了!
上次兩位領導“動手”就被他給撞見了。
這一次辦公會上有了分歧,中間夾著的還是他,自己怎麼這麼倒黴啊!
“聯合儲蓄銀行有計劃在明年上半年實現業務間彙兌清算能力。”
聯合儲蓄銀行行長謝蘭芝主動開口彙報道:“資金暫存港城,通過內部彙算渠道完成清繳,是有望實現5%左右的增長空間的。”
“5%是多少?”
薛直夫不太懂,手頭上也沒有計算方式,轉頭問了傅語堂一句。
傅語堂的業務水平是可以的,這些數據都在他腦子裡擱著呢。
一等薛副主任提問,他目光快速地掃了一眼氣氛緊張的會場,用不高不低的聲音回答道:“不到二百八十四萬。”
“唔——這麼多啊——”
薛直夫並沒有直接發表意見,但這個問題已經說明了他的態度。
而後在景玉農微微皺眉的表情中,他看向了李懷德講到:“兩個聯合學校出來了。”
紅星廠建設聯合學校的資金大概在一百二十萬左右,他這麼做比較也差不多。
“賬不是這麼算的,”景玉農講道:“今年的資金缺口還在賬上,明年的預算……”
“明年的預算做在前麵。”
李學武出言打斷道:“就用上麵給撥付的預算,隻做第一季度的,剩下的自籌資金。”
按照辦公會議紀律和潛規則,領導講話的時候,下麵是不能隨意打斷的。
但剛剛景玉農打斷了他的發言,李學武這一次好像是在故意報複一般,也出言打斷了她。
兩人你來我往的,會議室內的氣氛更緊張了。
門口做服務和記錄工作的秘書們噤若寒蟬,一點聲音都不敢有,很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早就說這兩位動手了,今日一見,劍拔弩張,隨時都要掏家夥開乾的模樣,嚇死人了。
“誰教你這麼做預算的?”
景玉農直接對上了李學武,立眉道:“今年的預算虧空還沒堵上,明年繼續拉饑荒?”
“你覺得我們財務的帳是手填的,想填啥就填啥了是不是?”
“哎,學武同誌不是那個意思。”
薛直夫看了一眼李懷德和穀維潔,見兩人也沒有打圓場的意思,趕緊站出來說了一句。
李懷德自持身份,不到拍板的時候不能說話,這穀維潔什麼情況?
她才是負責組織工作的副主任啊,雖然是業務工作會議,但班子團結還要不要了?
“這財務結算和預算的工作很艱難,誰都看得出來,最近財務處很辛苦啊。”
他看向了身邊的傅語堂說道:“聽說是連續半個月沒有休息了,一直都在忙是吧?”
傅語堂眼珠子瞅了瞅主管領導,又看了看保衛處之虎,最後低下頭輕嗯了一聲。
這聲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可見其態度多麼的謹慎膽小了。
他心裡備不住在想,您要調節和緩和,能不能說您的,彆拉上我啊!
我們財務處辛苦不辛苦的……我們可以不辛苦的……
“互相體諒一下,工作還是要做的嘛——”
薛直夫交叉著手掌,講道:“最近三年的財務預算一定是不夠的,主要體現在了亮馬河工業區以及生產和技術的變革項目中。”
“這是現實情況,玉農同誌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我們是十分理解的。”
說到這的時候他看了一眼李懷德,見對方緩緩點頭,隨即繼續說道:“學武同誌是從業務的角度出發,想的是既然沒法做預算,倒不如拋開預算的限製,把預算做在前麵對吧?”
“業務工作不能受財務條件限製。”
李學武接了他的話講道:“這五千多萬在港城轉一圈,以機械設備和實際生產技術的形式轉回國內,再通過聯合儲蓄銀行變現……”
“等你轉回來,財政要餓死了!”
景玉農瞪了眼睛說道:“財務工作不能限製業務工作,那業務工作也不能拋開財務工作,是這個邏輯對吧?”
“我們財務不會限製任何業務工作,但必須基於正確的財務管理範疇。”
她看向李懷德說道:“貨款補齊財務虧空,做明年的預算,港城的抵押資金……”
“還有盈利呢,對吧?”
李懷德突然開口問了傅語堂一句,說道:“三千多萬盈利,做成專項預算資金吧。”
傅語堂抬起頭,看了主管領導一眼,心想今天這是怎麼了,大家為啥都問我啊?
“我這麼說,你們想想看行不行。”
李懷德敲了敲手裡的鉛筆,道:“本金的兩千五百萬也好,盈利的三千多萬也好,既然能賺錢,那就不能損失了這個機會。”
“貨款的一千多萬不能差,這是財務的原則問題。”
他點了點景玉農的方向,隨後鉛筆的方向一轉,指向了銀行行長謝蘭芝。
“你們聯合儲蓄銀行拿出這部分錢來,堵上賬務虧空的貨款,也就是這一千多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