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虛提出的問題,答案本是最單純不過,機緣第一,心智第二,根骨第三。其中心智並非機心,而是包括悟性、毅力等一係列因素的集合。任何一個低輩弟子,都可琅琅上口。
如果他真的心思純樸,胸無雜念,必然是脫口而出,不假藻飾。可偏偏他投鼠忌器,臨陣猶豫,錯失大好良機,怕早被清虛道人看個通透,如此再說什麼都遲了!
李珣心中暗恨竟然進退失據,大失水準,又惱又驚,頓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清虛見他模樣,心中通明透亮,也是無奈搖頭,長歎一聲“福禍本無門,唯人自招。”
李珣想開口,但在清虛道人的目光之下,隻覺得說什麼都無法遮掩心中念頭,全身力氣,在刹那間一掃而空,兩腿一軟,竟是跪倒地上,口中隻是囁嚅道“弟子,弟子……”
清虛冷然問道“難道你還想心存僥幸?狡辯剛剛真是說不出來?”
“弟子知錯,不應該擅動心機……”歪歪書屋
清虛臉上的神色略微鬆弛了一些,但看到李珣臉上那似曾相識的神氣,心中又是一突“由麵知人,這兩人如此相似,心性或許也差不多,不要養了個狼崽子出來!”
心中計較已定,他麵色又是一沉“小小年紀,對師長竟也用上了心機!如此之心早就偏離了正道,你便是修了道,也隻會入了魔道!還待在這裡乾什麼?”
此話一出,李珣腦中當真如霹靂擊中,霎時間一片空白,他身子一軟,已伏在地上,隻是哭道“仙師慈悲!仙師慈悲!”
一旁的靈機看得莫名其妙,聽兩人隻是對了幾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珣師弟竟似是尋死覓活般嚎啕大哭,這到底是哪門子玄機?
清虛又放緩了語氣“你來也富貴,去也富貴,豈不比那些人要強得太多,又何必做此情態!”
李珣也不答話,隻是叩頭如搗蒜。這時,他是半點兒心機也不敢動,每下都實實在在,隻叩個下,便被潭邊的卵石碰破了額頭,頓時鮮血橫流。
靈機見狀已經嚇傻,他哆哆嗦嗦地也跪了下去,雖全憑一腔義氣,但臉上仍滿是迷茫。
清虛見李珣如此,臉上卻越不動聲色,他心中雖也有些憐惜此等美質,但他修道千年,作出的決定絕不會隨意更改,李珣如此反應,更是堅定了他的念頭。
他歎息一聲道“機心不除,便生魔障,即使有道德教化之力,也未必能把持得住。你這孩兒,雖然也是難得英才,奈何……”
他嘴上說得溫和無奈,卻有一種不容違抗的堅決。
此時,李珣腦中已是一片空白,隻知道叩頭不止,力道還不見減輕,直至皮爛露骨,也沒有停下。
清虛看在眼中,略一搖頭,揮袖出一股暗勁,擋住他的自殘舉動,李珣全身軟,坐倒在地。
見他坐倒,清虛道人轉身便走,走了兩步,忽又開口道“看你仍有向道之心,我也不願強迫你,就再留你一年時光,讓你打熬體魄,沉澱心思,便是回去塵俗,在朝堂上也能為天下萬民謀求福祉,你要好好把握。”
就在李珣絕望的目光中,清虛道人的身形杳然消逝,便如一個虛幻不實的氣泡,一聲,便化為虛無。
他多麼希望,剛剛生的事情,也隻是一場幻夢啊!
入山不過三月,李珣便因一場突出其來的邂逅,喪失了繼續進修仙道的機會。
而他的性命,也將在這之後,被惡魔狠狠吞噬……
靈機睜大了眼,看著李珣全身無力地跪倒在地,身上猶自抖,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額頭滴下,竟將潭邊的泥土沾濕一片。
靈機被他嚇了一跳,連忙跑過去扶他起來,看到李珣臉上蒼白有如死人,眸子裡也是一片死灰,竟是絕望到了極點。
“珣師弟,你怎麼了?莫嚇我呀!你們剛剛是怎麼啦?清虛仙師他乾嘛趕你走?這莫名其妙的,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珣現在哪還有心思去應付他,猛一振臂,將靈機推到一邊,自己則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了兩步,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又摔倒在地。
隱隱的,耳邊傳來靈機驚慌失措的叫聲。
李珣心中湧起了苦澀的滋味,在肺腑內一轉,又衝上了嗓子眼,他長歎一聲,就此昏死過去。
時已深夜。靈機因為折騰了大半天,疲憊不堪,已在睡夢之中,李珣此時卻緩緩地清醒過來。
經過一段時間的昏睡,他腦子還有些不清楚,睜著眼睛想了半晌,才又記起,昏倒之前生了什麼事。
或許是已有一次重創的緣故,李珣此刻,倒也沒了白天那種狂濤巨浪般的衝擊。但這濃濃的負麵心緒,卻在無聲無息之間緩緩積累,心中的絕望也一波重過一波,滾滾陰霾,壓得他根本透不過氣來。
他仰麵躺著,腦子裡渾渾沌沌,而隨著時間流逝,思緒中的雜質已逐漸被清理出去,剩下便是最清晰,卻也最可怕的場景。
四個月前,他還是福王府內最受寵的小世子,除卻每日在宮中伴讀時的勾心鬥角,以及回府後父親的嚴厲功課之外,並無半點不順心之事。
然而,一個殺神卻自天而降,將他製住,然後便莫名其妙地讓他拜師。
“我為何要拜你做師父?”八歲的李珣,顯出與同齡人大異的神態,小小年紀已頗有大家風度,看著眼前凶惡的紅衣大漢,心中雖然恐懼,但表麵上依然冷靜。
這紅衣大漢,就是三大散人之一的血散人,聞此言後放聲大笑“拜師便拜師,有什麼理由好講?”
李珣冷聲道“福王府雖然不大,卻也有上千軍士拱衛,容不得旁人隨意進出,何況是來此亂收弟子。你這惡漢,若真有本事,便去找管家應征護衛之職,平日就有教我習武的機會,何必翻牆越室,做這蟊賊行徑!”
血散人狂笑道“誰說要教你習武了?若不是俺見你有用,就憑你剛才那番蠢話,便要屠儘這整個王府,讓你在血海之中,哀號三日才死!”
“大膽!休要妄言!你要犯上嗎?”李珣聞言又驚又怒。
“笨蛋!”
血散人一巴掌將不知天高地厚的李珣搧倒,手上又憑空一扯,隻見掌間血芒流轉,那光芒連接成條,仿佛活物在空中扭動,腥味撲鼻。
李珣臉色白,正要呼喊求救,血散人已一掌拍在他胸口,將這血芒壓入他體內。
轉瞬之間爆出的噬心劇痛,抽乾了李珣最後一絲力氣,雖然隻疼了不過兩息的時間,已讓這八歲孩童疼得屎尿失禁,涕淚橫流。
末了,血散人笑道“這血魘滋味如何?”
劇痛雖過,可李珣仍是一點兒力氣也提不起來,不住低聲抽泣,聽得血散人一陣心煩,一腳踹在他肚上,怒道“給我閉嘴,聽老子細說……”
因此,堂堂王府小世子,便成了通玄界血散人的弟子。不過,血散人卻沒有傳給他半點功夫,隻是每日讓他嘗嘗血魘的滋味。
數日後,血散人便假扮成遊方道士,騙得福王團團轉,又巧引明心劍宗的弟子前來。這一切都安排得天衣無縫,李珣也隻好在滿心不甘及恐懼之下,來到連霞山。
一直到與山上眾人混熟了,偶爾聽師長論起通玄界的秘聞,他才明白,自己碰到的“血散人”是怎樣的大魔頭。
通玄界有一些修士,並非出身宗門,而是自行修真以得仙道,或者叛宗而出不受管轄,形成了散修這一群體。
散修當中,也有一些不可輕忽的大人物,舉世聞名的三大散人,便是其中代表。
血散人便是三大散人之一,是通玄界殺孽最重的魔王。他的“血魔化心”已臻化境,在通玄界也是最頂尖的修士之一,然其凶名響徹通玄界,令人聞之色變。
自從李珣得知血散人的厲害後,他便死了2心,開始籌畫如何獲得“靈犀訣”。
原本李珣不知取得“靈犀訣”的難處,又因心中有鬼,不敢四處打聽,隻能潛心煉氣,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被哪個仙師看上。
卻沒想到,上山第一天,他的書僮便魚躍龍門,成了宗門嫡係,而他卻與一群低輩弟子挑水打坐,就這麼過了三個月。
直至今日,他還沒有得到“靈犀訣”半點消息。但卻因為這一次意外,讓他的修行機會被清虛一言否決。即便心誌再堅忍,麵對這樣的衝擊,他也覺得承受不住。
“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李珣心裡不禁黯然,鼻子一酸,竟是流下淚來。
自出生以來,這是哭得最傷心的一次,便是白日那般嚎啕,也有所不及。
作為福王長孫,未來必將繼承王位。所以,在父親嚴厲幾近狠辣的教育手段下,李珣小小年紀便心機深沉,喜怒不形於色,卻又極懂得掩飾。
他平日去宮中伴讀,都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回到家中,卻要寫一篇入宮感想劄記,將入宮所見所感,描繪剖析,評點對策,再由父親最終審核。
在這般環境之下,雖然年僅八歲,卻已經讓他明白世間最肮臟的生存哲學,心理年齡較之外表,實是遠遠出。若按此展,李珣必能青出於藍,儘享榮華。
而這一切,都在血散人到來之後,被粉碎了……
到了這仙山上,李珣才終於明白,他畢竟隻是個八歲的孩子,這世上也不是隻有心機計策才是決定性的力量。
正如血散人那般,已出他所能計算的範圍,還有那清虛仙師,一雙眼睛,似乎能看透人心的每一處角落。
所以,他也隻能在這些人的掌控之下,如傀儡木偶般的規矩行步,直至死期到來。
“隻能等死了嗎?”低聲抽噎著,李珣捫心自問“可是……我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