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麵馬蹄得得,一人縱馬從後方趕上,經過車子邊時,一個眼神落下,便讓那些隨車護衛噤若寒蟬,不敢再有輕慢。此人也不稍停,直驅一行最前方,向著前麵一人叫道“鞏大人!”
被叫的那人回過頭來,卻是一張頗為粗豪的大臉,隻是眼中精芒閃動,顯出幾分精明的神氣,他看來人,乃是副手張濟,也露出笑臉弟喚我何事?”
張濟麵皮焦黃,有幾分病容,但眼眸開闔間,電芒流動,使人不可逼視,修為比鞏大人還要強上幾分。
他放緩馬,先行了一禮才道“大人,看這雨勢,今晚應該是停不了,雨夜路上又相當濕滑,今天絕對無法回到城裡,所以,我們或許應該做些準備……”
鞏大人摸了摸胡子,點頭道“老弟所言不差,就請那觀中道士,為我們準備齋飯;而夜間護衛之事,也不能有閃失。不如,老弟你先行一步,去安排一下。”
張濟應了一聲,正想著夾馬加,眼中卻忽地映入一件物事,不由咦了一聲。
略慢他半拍,鞏大人也現異狀,同樣是輕咦一聲,隨即,他一打眼色,張濟會意,座下駿馬度急增,向前奔去。
才跑出數丈,張濟舉起馬鞭,在空中打了一個響亮的鞭花,一聲響,殷殷如雷鳴,隨即腰刀出鞘半截,馬再增。
鞏大人緊盯著他的舉動,已將背上大弓取下,搭箭上弦,周邊護衛,都拔刀出鞘,箭上弦,一有異動,便可力。
張濟勒馬回頭,迎了過來“鞏大人,是個道人,倒在路邊,不知是死是活!”
鞏大人叫了聲倒黴,揮揮手道“把他扔遠一些,莫驚了太妃!”
此時,中間油碧車上,有一個丫鬟探出頭來,遙遙呼道“鞏大人,太妃垂詢,前麵可有事端?”
鞏大人回頭看了一眼,漫不經心地道“請太妃寬心,隻是個昏倒的道人擋在路上!”
丫鬟縮回頭去,可馬上又探了出來,高聲叫道“鞏大人,太妃喚你,有話吩咐!”
鞏大人微微一愕,卻也不多言,當即甩蹬下馬,走到車前,應了一聲“太妃有何事相召?”
車內老媼咳了一聲,開口說話“今日登山,乃是敬神乞願,我們應當多行善事。那個道人就將他收留起來,送到靈台觀去,由鬆風觀主安排便是了……”
鞏大人略一遲疑,應了聲是,隨即讓護衛將這道人提上馬來,讓他陪張濟一起去靈台觀。
這段插曲過後,一行人又逶迤前行。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珣從昏迷中醒來,他眨眨眼睛,神智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隻是覺得身上蓋了一層被褥,可貼身衣物卻還是濕的,被體溫一暖,極是難受。
更要命的是,這感覺,又是何等的熟悉!
崩潰的山道,燃燒的楓林,化灰的師友,以及那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這所有的一切,便如同猛烈噴的火山熔岩,瞬間脹滿他的腦袋。
灼熱的感覺貫穿全身,他大叫一聲,跳了起來。
屈辱的感覺仍在體內奔走,以至於有那麼一段時間,他眼前都是一片血紅。
恍惚間,有人在喝罵,然後,便是兩記拳頭打在他臉上,隻是,上麵的力量,卻弱得可憐。
即使他現在仍是很虛弱,但真息自反震,還是讓這輕率出手的家夥,吃足了苦頭。
一聲響起,似乎有人撞破了門板,這聲響,也讓李珣從激動的情緒中回複過來。
他的視界漸漸恢複了正常。
入目的,是一個丫鬟清秀而略顯恐懼的臉。在她身側,洞開的門戶外,有一人正想掙紮著爬起來。
“這是哪裡?”李珣盯著眼前的小丫鬟,腦中卻在迅整理思緒,揣測這是什麼地方。
那丫鬟已被嚇出淚來,向後縮了一下,依在牆上,卻說不出話。
李珣心中不耐,又輕喝一聲“說話!”
台觀!”丫鬟用儘了所有的力氣,才勉強出聲。
李珣聞言,卻是眉頭一皺,這應該是人間界的某處道觀了,否則哪會有這麼窩囊的人物?
他想了想,又道“我怎麼會在這裡?”
丫鬟期期艾艾地答道“你暈倒在路上……好心,把你安置在這兒……”
她話中有些稱呼似乎有意模糊了,李珣心中了然,想必是什麼身分尊貴的官宦家眷,不好直言。
他也不在意,低頭檢查一下周身重要的配飾,鳳翎針和玉辟邪都在,隻是青玉劍不在身邊,房內也沒有看到。
李珣本想問這丫鬟,但想想還是算了,便直接邁出門去,看門外那人還是掙紮難起,便用腳尖點了他一下,度過一道真息。
“我的劍呢?”
那人勁裝打扮,應該是護衛一流,聞言也不答話,隻是拿眼惡狠狠地看著李珣。
李珣懶得和他計較,也並不擔心青玉的下落。這劍與他心意相通,在人間界,絕沒有人能將這劍偷去。
看這護衛的表情,李珣冷冷一笑“你不說話,我自己拿來便是!”
言罷,他心念一動,真息透出體外,隻覺得數十丈外,劍吟聲聲,正是寶劍通靈,指引方向。
他也不舉步,隻是劍訣一引,那處光華一閃,青蒙蒙的劍氣衝天飛起,眨眼間就落在他手上。
那護衛的眼珠幾乎要掉了出來。
看著他的可笑模樣,李珣嘴角,笑了一笑,沉鬱的心情竟也好轉了一些。
這時他又覺得剛剛舉止略顯粗暴,畢竟也是人家將他從路上拾回來,如此對待,確有遷怒之嫌。
略一定心神,他便道“我身有要事,不可久留,貴主人相助的情分,日後必會報答!告辭!”
他再一點頭,想禦劍飛起,又思及不可驚世駭俗,便隻是腳下施力,躍上牆頭,準備徒步離去。
便在此時,耳邊一聲震鳴,是弓弦聲響,卻無箭矢破空之聲。
李珣皺起眉頭,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焦黃麵皮的中年人舉著一張弓,向這邊冷冷看來。
剛剛便是他撥動空弦,出警告。
這也就罷了,若隻他一人,李珣大概會直接衝天而去,連眼神都懶得回一下。
可是,在那弓弦聲響後,這屋宇四周,竟冒出數十名持強弓利箭的大漢,一個個刀出鞘,箭上弦,如臨大敵。
李珣相信,若那個黃臉漢子一聲令下,這數十枝利箭,便將同時朝自己身上招呼!
說實話,李珣此時,雖也算是修道有成,但一次麵對數十張強弓的經驗,卻還從未有過,也不知自己能否擋下,心中不由有些緊張。
他也奇怪,在人間界,弓弩乃是官府嚴禁之物,除了官兵之外,平民藏弓弩,便是重罪。他也想過救自己的乃是官宦之家,有官兵衛護,再正常不過,但戒備如此森嚴,似乎有些過頭了!
緊張是一回事,迷惑是一回事,該如何應對,則是最重要的事。
李珣調勻氣息,冷冷盯著數十步外的那個漢子,手握住劍柄,隻要這人敢下令箭,便第一時間砍了他的狗頭下來!
數十步的距離,對他而言,隻不過區區一息便可越過!
在他冷眼盯視之下,那漢子眉目一動,顯然也有感應,隨即,那人便放下了弓,向這邊揚聲道“你這道士,好生無禮,我家主子救你於危難中,你卻傷我府中下人,且要不辭而彆,卻是什麼道理?”
道士?
李珣抽了一下嘴角,旋又想起自己身上的雲袍,正是道裝打扮,自己又是修士身分,被人誤會也屬正常。
其實他也不願冒險,看對方似乎沒有要直接動手的樣子,心中緩了一下。
也不多想,便順著這人的語氣回道“貧道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擱。失禮之處,也向你家護衛說過,自問尚無天大的過錯,卻隻見你們用利箭威逼,這又是什麼道理?”
那漢子笑了一下,麵色大見緩和,卻不讓手下收弓,正想再說些什麼,忽又看到有人前來,便轉過臉去,叫了一聲“鞏大人”。
李珣也轉過目光,看到一個大胡子上了房頂,眉頭不由一皺,這個人看起來,怎麼如此麵善?
正思忖間,兩人已打了個對眼,那個大胡子眼光淩厲,乍一看去,凶惡得很。這模樣,讓李珣更覺得熟悉,正疑惑間,忽看到那人眼角一道細細的疤痕,擦著鬢角,通向耳後。
這疤痕便似是一道強光,刹那間將他的心照得透亮,他隻覺得心口一堵,差點就要摔了下去。
他低低地叫了一聲“鞏維!”
大胡子聞言一怔,眼中閃過一點精光“你認得我?”
回答他的,是一聲壓抑到極點的低嘯——李珣心中再無懷疑,一個轉身,直躍起空中十餘丈高,青玉隨即出鞘,青光一閃,已駕著劍光遠去了,隻留下那些護衛張口結舌,如在夢中。
也不知飛了多遠,李珣心中,無數情緒一地湧了上來,上衝腦際,便是有兩塊玉辟邪也擋不住了,自小到大那無數場景走馬燈似的在腦中閃現,最後又歸於那一條淺淺的疤痕。
鞏維,他怎會忘了這個人?尤其眉角上的疤痕,李珣更是記得清清楚楚。
他還記得那日午後,父親領這人進來,言其有萬夫不敵之勇,雙臂有千鈞之力,李珣好奇不過,便讓這大胡子拉開掛在牆上的一把強弓。
當時,那一把比他還高的大弓,被大胡子輕鬆拉成了滿月,接著再一用勁,便將其輕鬆扯斷,崩斷的弓弦抽在他臉上,便留下了這道疤痕。
曾幾何時,此人臉麵流血,依然不動聲色的狠勁,成了他小小心靈暗自崇拜的對象,對那條因自己而留下的疤痕,他更是記憶深刻。
隨著年齡的漸長,閱曆增加,他幼時的心情再不複見。可是,這一道疤,這一個人,尤其是這人身後,扯出來那一連串已漸漸模糊的身影,就這麼突如其來,讓他暈了頭。
“鞏維是王府的侍衛統領,有他在,必是王府要人在此,是誰?”
他再也飛不下去,按下劍光,停在一處野地裡,不停地喘息。他將方才清醒以後,所接收到的信息逐一整理一遍,最終做出了結論“應當是一位女眷,上山祈福而來……卻不知是府中的哪位?”
已近九年不曾見到的親人身影紛至遝來,一個個模糊得令他心悸!他隻清楚記得祖父癲狂迷亂的模樣,還有父親那嚴厲冷肅的臉孔。
其餘人,包括他的母親、祖母,還有幾位姨娘、弟弟、妹妹,都隻能抓著一點不真實的虛影,便如同幻霧,風一吹,便消散了。
“回去!”
他清醒之後,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想到在數十裡之外的,便是這世間與他最親近的血脈,就讓他全身都滾燙了起來,與親人相認的衝動,瞬間成燎原之火。
“是母親,還是老太妃?”他腳下不停地往回走,心中也不停地思量,一波又一波溫熱的血液,在他胸腔內來回翻騰。
他開始在想見麵之後的說辭,是啊,他該說些什麼?
一彆九年,他該用什麼理由,讓親人們相信,他還活在世間?該用什麼說辭,來表達出他此時的心情?
見了母親,他該怎麼說?見了老太妃,他該怎麼說?若是其它的姨娘,他又該怎麼說?
他又想,見了他,母親會說什麼?老太妃會說什麼?其它的姨娘,又會說什麼?
還有,他的父親會怎麼說他?祖父,又是怎樣的一副麵孔。
對這一個失蹤了九年的小主子,王府裡林林總總的侍衛、下人,又會怎麼麵對他?
即便他的智力遠遠高過同儕,但麵對這即將接觸的一切狀況,心裡麵也有些緊張,手掌更不知不覺地出了汗,濕膩膩的,好不難受。
他本能地在衣服上擦了擦。
沙石土礫粗糙的觸感,劃痛了他的手心。
他一震止步——低頭看著自己的打扮,一身寒玉蠶絲織就的道袍,雖稱不得寒磣,但是在剛剛那一場變故後,說它千瘡百孔都嫌有些保守,還有被泥水濺上的汙漬、殘留的血跡,尤其是從腰身以下,傳來那隱隱的騷氣……
自己這個樣子,真的可以去嗎?
在遲疑中,他的眼神漸漸恍惚迷離。
忽然,火紅的顏色在他眼前一閃,頓時如雷霆般在他耳邊炸響。
他大叫一聲,轉身向後狂奔,才跑了兩步,就踉蹌跌倒,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地麵積存的雨水毫不客氣地又抹了他一身。
隻見眼前,一片火紅的楓葉輕飄飄地落在地上,隨著微風扭動了兩下,葉柄轉了小小的一圈,正指向他蒼白的臉。
李珣呆呆地看著這片葉子,良久,才將臉重重地埋下,貼著地麵緩緩廝磨,艱難地吐出了點氣息。
淚水肆無忌憚地灑出來,在幾度抽噎之後,他終於忍不住,出了聲嘶力竭的嚎叫。
“我怎麼回去?怎麼回去——”
他是什麼?
福王府的小世子嗎?
一個穿著破破爛爛的小道士,哪有半點世子的樣子?
明心劍宗的嫡係弟子嗎?
他剛剛跟殺師仇人一起,讓他的恩師死不瞑目!
他是誰?
在旁人眼中,他是一個身無分文的乞丐,一個賣師求生的叛徒,一個異想天開,想去做王府世子的瘋子!
他要怎麼回去?
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踉蹌了兩步,終於站定。暫歇的秋雨此時又下了起來,他仰天吐出濁氣,嘿然一笑,緩步走入了雨幕之中。
再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