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在他眼中,隻有一山,一人,一天地。
而在下一刻,一點血紅的袍袂被夜風吹卷,在他眼前一閃。
花園內,流動著血的腥氣。
李珣耳中響起了一聲笑,粗豪而獰厲“好小子,有種!”
隨著這聲笑,一個雄偉高大的身形在假山上現身出來,夜風拂過,那沾染了血色的衣袍出“簌簌”的聲響,一聲聲打在李珣心上。
像是墮入了噩夢裡,李珣艱難地抬起頭來,聽著脖頸的骨頭“咯咯”作響,然後,他再次看到了那一雙血紅的、燃燒著血光的眸子——血散人!
李珣雙腿一軟,險些又跪了下去,而在此時,旁邊陰散人拂塵輕擺,笑容綻放“韋不凡,你這幾年修的好臉皮!見了老友,也不打聲招呼嗎?”
假山上,血散人縱聲長笑,笑聲震得整個庭院都晃動起來,他一步邁出,龐大的身軀便來到了假山之下,與陰散人相距不過十餘尺。
“韋不凡再厚的臉皮,也不敢在陰美人麵前賣弄!隻是我見這小子修了一身好膽色,有些奇怪罷了!不過現在看來,倒也稀鬆平常,男爺們抱上了陰美人的大腿,便是沒有虎膽,色膽總還是有幾兩的!”
陰散人聽他夾槍帶棒地說話,臉上卻也不生氣,隻是微微笑道“你不奇怪,我卻奇怪了!這麼多年來,隻聽血散人過處,血流漂杵,積屍如山,卻還沒聽過地鼠打洞之類……怎麼,被鍾隱劈了一劍,卻是傷了膽囊?”
血散人眼中凶光一閃,臉上橫肉微一抽搐,卻又在極短的時間內變成了一團猙獰的笑臉“哪裡,修身養性罷了……殺人也總有殺倦的時候,便是你,在床上滾個一年半載,怕也要嫌膩了吧!”
說著,他用下巴點了點李珣,又道“這不是換了個水嫩的小王爺,爽爽口,換換口味?”
陰散人也看了李珣一眼,臉上笑意不變“韋殺星的臭嘴,怕是比‘血魔化心’還要麻煩。得了吧!這是你弟子,我給你送來了,卻還要吃這麼一頓排頭,便是熟人也沒有這個道理!”
血散人嗬嗬一笑,竟也不否認,看著李珣,便如一個屠夫看著案板待宰的豬牛一般,隻想著在哪兒下刀了。
李珣咽了一口唾沫,兩腿不住顫抖,但終究還是站住了。
兩位散人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這比千百個剜肉的小刀還要厲害。李珣連續吸氣吐氣,直到可以正常呼吸的時候,才勉力開口父!”
相比於稱呼林閣,這一聲喚,便是再違心不過了,隻是血散人也不在乎。
一旦開了口,後麵就好辦多了,李珣又看了一眼陰散人,見她在那裡娉婷而立,心裡也有了點底,便又向血散人躬身道“師父犀訣》,我拿回來了。”
血散人揚起了粗眉“拿回來了?《靈犀訣》?”
聽著血散人話語中那一點疑惑和驚訝,不知怎地,李珣竟感到一絲絲的快意與豪情“正是,弟子在連霞山上,學了《靈犀訣》回來,以上呈師尊你賞閱!”
旁邊響起了“啪啪”的擊掌聲,卻是陰散人輕輕拍擊手掌“能在鍾隱、清溟的眼皮子底下拿到四法三訣之一……韋不凡,你收了個好徒弟啊!我這做師叔的,亦與有榮焉!”
血散人眼中光芒連閃,顯然是被李珣和陰散人的說辭壞了胸中的計劃。若是平日,他對付李珣的法子足有千百個,但今晚有個修為絕不在他之下的陰散人湊熱鬨,卻把他種種的計劃全部打亂。
因為陰散人的高調姿態,他早就知道陰散人在京城裡了。而憑著對血魘的敏銳感應,也知道李珣逗留在京城附近,但直到方才二人踏入了福王府,他才現李珣這小子,竟然已經攀上了陰散人這個高枝。
初時,他想憑借著種在李珣心中的血魘,給這小子一點顏色瞧瞧,卻沒想到,這不入流的小輩身上,還帶著一件極厲害的護體寶貝,一時不察之下,竟吃了個悶虧。
若隻是這樣也就罷了,在他想來,李珣這小子,定是一事無成地回來,湊巧碰上了陰散人,然後被這妖女迷得神魂顛倒,將他的消息給供了出來。
這樣,他便有足夠的理由宰掉這個廢物,諒那陰散人也不會為了區區小輩和他動手。
偏在這時,李珣理直氣壯地搬出了《靈犀訣下子,可真是讓他陣腳大亂。
他才不在乎什麼靈犀訣還是靈馬訣,對李珣他要殺便殺,也絕不會眨一下眼睛,可現在他卻不得不顧忌一邊的陰散人。
他並不是怕了對方,而是因為若真的一場大戰打下來,他這些年辛苦布置的種種局勢,便會毀於一旦,這是他絕不能忽視的。
他忽然很希望李珣能夠在這件事上說謊。然而,看著李珣雖然驚懼,但卻沒有半絲偽飾的眼眸,血散人明白,在這件事上,李珣絕無半字謊言。
可是,這怎麼可能?當初,他為什麼會讓李珣去偷學《靈犀訣》,不就是……
腦中正思慮之時,他忽地感覺到一邊陰散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心中微微一驚。
“不好,這小娘皮心中有鬼!”
在通玄界,三散人名號是同樣的響亮,實力也相差無幾,便是心中算計,也是差不多的。
隻不過,玉散人為人高傲,極少用計害人;血散人畢竟性子暴躁,有心計,卻不善算人。隻有這陰散人,幾乎把算計他人一大樂事,可以說她便是這普天之下第一大陰謀家!
而對這種人物,血散人怎能不防!
也就這眨眼的工夫,他心中便算計已定。雖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但他籌謀已久的計劃,確實被陰散人勘破了其中環節,如果再強撐下去,絕對討不到好處!
他畢竟是天下少有的宗師級人物,拿得起,放得下,心中既有決斷,絕不拖泥帶水,便出一聲長笑好!想不到你一個自小錦衣玉食的小王爺,竟然能耍得明心劍宗上下團團轉……好極了!當真是好極了!”
他連讚這麼幾聲,卻是李珣無法承受之重,隻聽得他膽戰心驚。
而血散人又是嗓子極大的人,這聲音彆說是這個園子,便是整個王府,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李珣已經可以感覺到,不遠處的李信那變得極其複雜的眼神。
不過,眼前這情形,卻容不得他分心旁顧,很快便收斂心神,做出乖順的樣子,俯聽訓。
隻是,血散人卻不再理他,而是轉向陰散人道“陰美人玉趾駕臨,當真是蓬蓽生輝,怎樣,進去喝上一杯?”
陰散人淺笑回應“清茶即可,我現在可真的是在換口味了呢!”
血散人大笑,袍袖一甩,轉身便走,李珣嚇了一跳,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就那麼叫道“師尊,這血魘……”
血散人停步回頭,銅鈴大眼中閃過一絲厲芒,當場將李珣後半句話給堵了回去。
不過,血散人也並沒有為難他,而是嘿然一笑“急什麼?血魘在你心中九年,受精血日夜澆灌,早與你血肉合為一體,現在除去,和挖你的心出來,有什麼區彆?你願意嗎?”
李珣忙不迭地搖頭。血散人笑容裡嘲諷之意十足“那便是了,我既然答應你,便不會食言,哪來這麼多的廢話!”
後一句時,話音轉厲,聽得李珣抬不起頭來。
血散人再不管他,視線轉向陰散人,再一示意,兩人便轉入假山後麵去了。
李珣呆在當場,也不知該不該追上去。
正愣的時候,後麵甲戈撞擊之聲忽地清晰起來,他回過頭去,正看到一隊隊全副武裝的披甲衛士,正手舉火把,穿過拱門,向這邊包抄過來,數十個火把將這園子照得如白日一般。
四麵高處,也有一隊弓箭手占據。整個園子裡,刀出鞘,箭上弦,殺氣騰騰。
怎麼,要殺人嗎?
李珣環目四顧,他現在手無寸鐵,心中還真有些緊張。隻不過,這種緊張與麵對血散人時候的恐懼,是完全不同的。
為了以防萬一,他啟動體內真息,在這些兵士未能察覺的情況下,憑空出指,在地上畫了幾道紋路,將自己包圍在其中。
此時,李信揚聲開口“李道長,你能不能為我解釋一下,那個在我園子裡的人,與國師有什麼關係?本王不記得有收容這個人物,不告而入,非奸即盜,本王要一個解釋!”
是要一個可以光明正大動手的理由吧?
李珣看得明白,而他更清楚,這實際上應是個送死的理由才對。
無論如何,他絕不能看著自己的父親自尋死路!
所以,他隻能苦笑一聲,攤開雙手答道“王爺不是應該有王爺的肚量嗎?這兩位都是世外高人,對俗世之事,一向不太上心,若有什麼衝撞之處,也不是他們本意……”
外麵沉默了下來,隨後前方的軍士露出了僅容兩人並行的一條通路,李信從中穩步走來,在距李珣二十步外停下,再度開口,語氣卻溫和了許多。
“李道長,你初到京城,不明事理,我也不願與你計較,今日本王要拿那不告而入的奸盜,但刀劍無眼,怕是玉石俱碎,你若聰明,當知道該如何行事!”
怕不是玉石俱碎,而是飛蛾撲火吧?
李珣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了,眼看著李信自信滿滿的模樣,知道再說什麼都沒用了。他暗歎了一口氣,體內真息湧動,終於還是催動了地上的符紋禁製。
這一刹那,花園裡吹過了一絲涼風——一連串的弓弦繃斷聲,就像是個拙劣琴師的演奏,夾雜著幾個軍士的慘呼,還有利箭墜落的微響,詭異又滑稽。
就是這一陣風的工夫,周圍高處數十張強弓,弓弦齊齊自中間斷裂!這人世間最可怕的殺人利器,頃刻變成了一堆廢品。
全場寂靜——所有人的眼神都變了。
“妖法!”有人這麼叫,便如同一個悶雷,在人群中響起,當即引了一場騷動,前排的軍士忍不住後退了那麼半步,卻使場麵更加的混亂。
緊繃的氣氛很快變得混亂起來。
紛雜的人聲傳入李珣耳中,仿佛是天籟般悅耳。
誰也不知道他現在心中的快意,當他如有神助般,巧妙駕禦著風紋,同時割斷五十三根弓弦的時候,便代表了他對體內真息的控製力,已登堂入室,對禁紋之道,更是造詣深厚。
而這些並不算什麼,真正有價值的,是這一雙雙驚訝、恐懼、迷亂的眼神,這數百道目光交織而成的大網,每一條網線,都連接著他最敏感的神經,每一次的顫動,都給他帶來了無與倫比的快感!
他忽然覺得自己長高了,正用一種俯視的眼神觀察這些俗人,他甚至可以用還略顯生澀的手指,輕輕地在這些人脖子上一抹……
一陣涼風吹來,拂開了這一層快意。
而此時他再看李信,已不是剛剛的無奈,而多了一點隱隱的尖刺“王爺,其實你用不著這麼擔心的!”
李信無言,腦子裡卻在迅估量這詭異的“法術”所具備的殺傷力。
他身為王爺之尊,今生見過的高手也算不少,但也從未聽說過,有能手腳不動,便將數十步外的弓弦割斷的功夫——這怕是已脫離了功夫的範疇了吧!
這時候,李信終於明白,他給陰散人的定位,已經出現了極大的偏差。
或許是因為已去世的老福王的前車之鑒吧,李信總認為世間的術士都是騙子,不但騙了他的父親,還騙了他的兒子!
可是,現在他明白了,對方絕不是以幻術,甚至以美色惑君的騙子,即便真不是她所自稱的活神仙,也是具有極強力量的妖道!
這股力量就算不能為他所用,也絕不能站在他的對立麵上!
至此,李信心中已有明悟,自然也就明白,方才的舉動,有多麼的輕率。
他也是極其果決的人物,既然有台階可下,自然立刻放手。
“原來如此,本王當真是誤會了!”
李信做了手勢,讓一群甲士退下,自己則再上前幾步,向李珣道“本王不了解國師這等高人的性情,舉動是魯莽了些,望國師不要見怪……李道長,你也替本王請國師寬待一二!”
李珣隻能苦笑,陰散人見不見怪,那也要她說了才算,李信這話,未免太過想當然爾了。
但麵對自己的父親,他還能說些什麼?現在也隻能乞求,陰散人真的是大人大量,不與李信計較吧!
他不敢把話說滿,隻是含糊地應了一聲。
他這情態,李信也看在眼中,隻是心中一動,便將李珣現在的心態把握了幾分。
剛剛那兩個妖道說話的時候,聲音雖然不小,可是不知為何,總是模模糊糊,聽不真切。
不過,李珣那恭敬至恐懼的神情,他卻是看得清楚明白,他也知道,李珣與這兩個妖道的關係,怕也是複雜得很。
李信不是傻子,眼前這小道士對自己奇特的態度,還有陰散人似隨意似暗示的話,還有從花園裡飄出來那一星半點的殘音,都讓李信想到了一個可能——如果除去理性,純憑直覺的話,李信幾乎就已認定了這可能的真實性。然而,一旦摻入理智,這事情就複雜了!
來得可真不是時候啊!
李信用複雜的目光打量眼前的小道士——七十歲,是十七歲吧!
“這個……李道長,夜深風寒,不如與我到房中喝杯熱茶如何?”
李珣心中一跳,幾乎要脫口答應,但想到裡麵莫測高深的兩散人,膽氣便為之一落。
正要開口回絕,背上忽地被推了一下,力量雖不大,但巧妙到了極點,以李珣下盤之穩固,仍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
他也是聰穎過人之輩,此時哪還不明白兩散人的意思,心中雖是奇怪,卻仍生出了些感激之意。
此時,他再沒有拒絕的理由了。
他深吸一口氣,向李信作了一揖“如此,貧道便恭敬不如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