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掃過陰森森的大殿,李珣想了想,身形倏然逝去。
距妖雷古刹約五十裡的一處密林中。
夜色早已深了,在這無邊林海之中,蟬聲輕唱,群蛙低鳴,李珣目光不受黑暗的限製,在四麵一掃,確認布下的禁製沒有疏漏,這才掐動靈訣,學自鐘隱的“骨絡通心”之術,徐徐展開。
鐘隱為他量身訂做的秘法果然不凡。
法訣牽引下,他體內氣機流變,寄魂轉生之術不而自生,刹那間質氣轉換,本來絲絲縷縷流動的玄門真息,“蓬”地一聲脹開,化為滔滔陰火,在膻中脈輪處一個脹縮,又歸於深寂。
變動的不隻是真息質性,包括肌肉、骨骼、氣脈,都在這一轉化中,生出微妙玄奧的變化。
本來線條柔和,溫文爾雅的麵容,隻因為幾道肌肉的移位變化,又抽去血色,便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除了同樣英俊之外,麵目神態總有些說不出的陰冷詭譎。
將兩張臉擺在一起,怕是找不出半點兒相似的地方。
這麵目的變化卻不全是“骨絡通心”之功了,而是在參合“無顏甲”的易容法訣後,結合“骨絡通心”之術,由內而外進行的筋骨輪廓大變化。
經過六十餘年不斷改進,恐怕就是最熟悉他的人,也無法看出端倪。
李珣摸了摸臉頰,確認無誤後,這才滿意一笑,在臉上牽動起數道詭譎的條紋來。
他輕咳一聲,身側空氣微一波動,一道纖纖身影無聲無息地現身出來,伸出美玉般潔淨的手掌,掌心處放著一個漆黑如墨的手環,黑白分明,分外惹眼。
李珣自顧自地拿下玉辟邪、風翎針等飾物,披散了頭,又解下外袍,這才從那玉掌中拿了手環,套在左腕處。
那纖纖身影先接了諸般寶物,又無聲無息地移到他身後,手指靈活挽動,很快幫他結了個與之前稍異的道髻,再服侍他換上一身早已準備好的玄青金襟道袍,束以玉帶。
至此,世上便少了一位明心劍宗的後起之秀,多一名幽魂噬影宗的大姓弟子。
深沉的夜色便是最好的掩護,隨著纖影再度沒入虛空,李珣長身而起,開口喚道“幽一!”
一個雄壯的身影跨空顯現,站在李珣身側。他全身都罩在一個寬大的黑袍之下,便是麵部空處,也有一層若隱若現的黑氣繚繞,遮擋住他的麵目,隻能看到他那雙赤芒流轉,蘊含著無窮殺意的眼神。
李珣輕撫腕上的七鬼環,輕聲道“你到湖邊古刹裡去看看,現了什麼,回來給我說!”
幽一默然點頭,雄壯的身形倏然飛起,很快消沒在虛空中。
李珣稍一計算召喚傀儡所需的元氣,想了一想,又喚道“幽二!”
先前沒入虛空的纖細人影再度出現,她同樣是罩在一身連帽的黑袍之下,隻有那雙清亮如水,又淩厲如刀的眼神為人所見。
即使已與傀儡相處了六十餘年,李珣也不想直視她的眼睛,他輕聲道“摘了帽子吧!”
幽二並無絲毫猶豫,拂去風帽,露出其中傾城之姿。
甲子光陰,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哪怕是一絲痕跡,雖說缺乏血色,但也正因為如此,肌膚幾如玉石一般,清冷光潤,沒有半點兒瑕疵。美得……就像一座玉製的雕像!
李珣的手指自她臉頰上滑過,感受到其細嫩觸感的同時,也收獲了沁入血脈的冰冷。幽二的麵目沒有任何變化,李珣看得分明,皺眉道“笑一個給我看!”
幽二聞言看了他一眼,啟唇一笑,固然是豔色殊勝,然而,在李珣眼中,卻總是缺了一層縱情恣意,偏又能內斂幽藏的嫵媚風流,與當年那一位,差得實在太遠!
李珣歎了一口氣,他並不是閒著沒事耍著玩兒,而是由那羽侍,他忽然想到了秦婉如。
六十年來,秦婉如一直和他保持著聯係,除了所謂的《陰符經》,還有李王句所猜測的其它一些東西——比如情報、打手之類。
當然,這件事是“彼此彼此”,秦婉如想憑借對他底細的了解,榨取油水。李珣又何嘗不想利用幽二,在秦婉如身上得利?然而令李珣苦惱的是,兩個幽玄傀儡的靈智複生過程,遠比他預料中複雜得多!
無論是幽一還是幽二,此時單純以智力論,絕不比任何人差,尤其是戰鬥智慧,幾乎已經恢複到了以前的水平。此外,他們的“生前記憶”,也已恢複得七七八八。
隻是靈智之關竅,實在不是這麼簡單。或許兩傀儡已是記憶複蘇,也已經有了“由此推彼,見微知著”的思維方式。
然而這隻是“應該做”,而不是“我要做”,也就是說,兩個傀儡此刻萌生的靈智中,仍缺了一個核心的“本我”!
或許這是最安全、最保險的傀儡模式,但李珣不想這樣。
無論私心所欲,又或權威典籍上,像幽一、幽二這樣,以真一之身被煉化的幽玄傀儡,應該是“欲其所為,為亦為,不為亦為”,也就是說,傀儡是有自己的原則判斷的,然而在“禦者”的控製下,又會無條件的服從。
這才是傀儡之術的最高境界,李珣雖不至於浮躁到要在六七十年間,將此法推向至高層次,可是像現在這種模樣,對上秦婉如,真的沒問題嗎?
“兩個月後的摩蒼山之會,不好辦哪!”
李珣歎了一口氣,這個時候,幽一回來了。
李珣放幽一出去,目的也在於“鍛煉”,現在看來,幽一做得還不錯。
幽一用渾厚的嗓音道“……十三血坑已用了十一個,已快要功行圓滿,但正殿主的‘材料’沒有弄到,應該是被意外中斷,還有,這十三坑的布局……”頓了頓,才道“或許是先天地火竅!”
這是傀儡少有的人性化語氣,可算是意外之喜,相比之下,話中的意思,反倒不這麼重要了。
李珣心中一動,讚了一聲道“很好,說下去!”
此時幽一的眼神確實非常人性化,他掃過李珣的麵孔,沉沉聲“血坑之下,必有地火,這布局總體還成,細節粗糙,水平一般,不過地火精純得過分,應不是後天引來,而是先天便有。
“這人隻是因勢布局,才有這般效果……這血坑下的玩意兒,比這血坑本身,要更有趣兒一些!”
初始時話音還有些生澀,但越說越流利,到最後總結時,甚至已有幾分當年血散人的風範!
李珣心頭一震,緊盯著他的眼神,光芒流轉中,似乎已多了幾分靈動之意,心中喜悅,知道這熟悉的場麵,讓幽一的神識與記憶進一步融合,靈識複生的程度,更進一步。
不過,幽一的話也確實提醒了他“先天火竅?這就怪了,林海水氣充沛,地上地下,河道縱橫,這十三個地火竅能先天存在於此,又沒有絲毫痕跡,若說沒有什麼封禁,才真是鬼都不信……”
可封禁在哪兒?問題貌似更複雜了!
“古刹禁製隱而不露,若不是十三血坑,也未必能讓人看出端倪。這布禁之人,手段之高明,恐怕要在我之上,隻是不知這是‘峰回路轉’、‘天星散數’又或者‘大巧不言’了!”
他所想的三門手法,分彆是回玄宗、星磯劍宗、不言宗的招牌禁法。
李珣看來,整個通玄界,能讓他甘拜下風的手法,隻可能出自這三大禁法宗門。他坐在樹下,隨手折了一根樹枝,在地上比比劃劃,古刹布局,已儘在他心中。
十三血坑的方位布置,他恐怕比那個半調子的修煉者要更熟一些。他又在剛剛飛出之時,將周圍地勢儘收眼底,現在要做的,就是將自己當成那布禁之人,看如果是他來布置,會是如何做法。
各宗法門雖然不同,但依托的都是這浩渺大道,諸法相通,李珣也有自信使他的方寨與當年那位高人仿佛。
隨著進度的深入,他對這古刹的封禁,是愈來愈感興趣了。
“十三火竅為主乾,又彙聚林海水脈,水火相濟,不露半點兒端倪,被這樣的封禁鎖住的,又會是怎樣的寶貝呢?”
相比之下,那個什麼蕭重子,真的不算什麼了。
或許這才能解釋得通,冥王宗、散修盟會、甚至還有魅魔宗,會紆尊降貴,到此一遊的詭異吧。
李珣為古刹封禁大動腦筋的時候,古刹周邊的大湖上,元難臉色難看,肌肉抽搐,更是醜惡了十分“區區一個蕭重子,如何能夠殺掉元爍、元樟?而且,手段還是這麼乾淨利落?”
宋元敕從元爍屍身前站起,臉上也不好看,隻是他麵目端正,看上去便比元難沉靜許多。事實上,他也確實是冥王宗的智囊型人物,比脾氣略有些暴躁的元難,要更沉得住氣。
“致死傷勢確為‘血神劫指’,奇經斷絕,血氣兩虧,這是沒錯的。隻是……”
宋元敕稍一沉吟,才道“我與蕭重子打過照麵,以他的修為,隻元爍一人,在不輕敵的情況,便足以讓他死上十次,像這樣乾脆利落地同時解決掉兩人,元氣波動也低弱至無,就常理而言,絕無可能!”
元難瞥了他一眼,森然道“可眼下他們卻死了!”
宋元敕知道他的性情,並不在意,隻是歎了口氣道“是啊,正因為如此,才不合情理……大尊,有沒有可能是什麼人在背後乾擾?”
元難目光掃過,宋元敕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麼,沉靜地道“這不是為我等的失敗找借口,而是這幾日裡,追殺蕭重子時,每每在關鍵時候,意外層出不窮。
“像是某些異獸的乾擾、痕跡消失,甚至還有幾個散修‘無意間’衝撞過來……看似巧合,但若連在一起,恐怕也不是這麼簡單!”
元難皺眉,他雖有些剛愎自用,但對身為宗門智囊的宋元敕還是比較看重的,且宋元敕一說,他也想起一件事來。
“難道此間事機不秘?你這麼一說,我也想到了,今日途中,我看到朱勾宗那幫子雜碎在周邊閒蕩,還以為隻是過路的,現在卻說不準了……”
“朱勾宗?他們潛匿暗殺之道,可是天下獨步!難道……”
“正是如此,當然,也有可能是百鬼那廝!這樣,我們抓緊搜索那個蕭重子,另外,我立刻傳信宗門,請調至少兩位尊者支持。還有,讓北地元隆等人回援,靈竹所言,未必屬實,還要查證……”
是查證,但在場的人都明白,以靈竹的身分,說話斷無虛言之理,這麼一說,也不過儘儘人事而已。
氣氛頗有些壓抑,除了元難,場中都是十八冥將中人,他們雖不能橫行天下,但畢竟也算是少有敵手,驕橫慣了,曾幾何時,他們競成了被人痛宰的對象?幾個月下來,十八冥將,競去了三分之一!
宋元敕心中也不好受,但畢竟想得周全,他微一皺眉,聲音忽又壓低了少許“大尊,為了此事,讓宗門精銳儘數到此,怕是不太穩重!為何不讓‘他們’……”
“噤聲!”元難細眼中寒芒閃過,刺得宋元敕一個激靈,但很快,元難便控製住情緒,醜臉上甚至比之前更要幽深十倍。
“讓他們來,我們還能得著什麼?玄海那邊本就是他們主導,這次蕭重子的消息又是他們透露的,他們處處占著主動,若我們不能預先撈些好處,就等著盟約之後,送脖子上去給他們宰嗎?”
宋元敕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可是他更清楚,此時的東南林海,恐怕已不是元難所設想的這麼簡單,派來的後援未必能起到什麼作用,反而要祈求,不要到時候賠了夫人又折兵便好了。
他暗歎一聲,又聽元難道“妖雷古刹也是個要緊所在,就派……”
“大尊!”宋元敕在一邊打斷了元難的話,此時他也顧不上這是否無禮,隻是強撐著笑容道“大尊豈不聞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了半截,他的眼神便掃過沙洲上兩具屍身。
元難立時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同樣地掃了一眼,醜險上陰鬱下來,良久才道了一聲“好”,不再說派人看守之事,叫人攜兩個冥將的屍身,向湖對岸退走。
隻是他們卻不知,正有一對幽深的眸光看著他們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