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隻隨便一想,可記起單智被他叱責下山之時,那死白絕望的麵色,李珣便留了份心,但嘴上不停,又道「不過此事也能算是個契機,如果他能從中幡然醒悟,那還是你的功德呢!」
靈機知道這是李珣有意幫他調理心情,便撇撇嘴角,強笑兩下,隻是臉色很快又沉了下來。李珣翻了個白眼,對朋友的軟心腸實在無可奈何。
勉力又勸了幾句,總算讓靈機按捺心情,回去歇息。看著他禦劍歸去,李珣反倒又倦意全消,在自家門口呆站了會兒,先前存下的念頭開始明晰起來單智那小子,不會真做出什麼事來吧!
一念既起,李珣倒有些坐立不住,稍做思量,也駕雲飛起,朝止觀峰下去了。
明心劍宗已出師的三代弟子,除了文海、祈碧夫婦及李珣居住在止觀峰,其餘均散居在連霞山各峰穀之中。
單智的住處便是一處低穀,距離止觀峰並不遠,李珣花了小半刻鐘便飛抵那裡,排闥直入。
山穀中白雪靄靄,遮去大半草木布置,一眼望去,倒是出奇的爽利。
按照李珣的想法,此記單智應該立刻撲上前來,哭著鬨著請他出個主意才算正常。可是,出乎預料的是,一直到單智居所內,裡麵竟是半點兒聲息皆無。
天色已暗了下來,屋內也沒有點燈,黑暗暈染了大半個房間,與窗外透過來的雪光交織在一起,詭異陰森,又深寂至難以捉摸。
李珣皺起眉頭,瞳孔漲縮幾次,很快適應了屋內的光線,可是目光仍梭巡了兩圈,才找到單智的位置。這個可憐蟲正縮在角落裡,蜷成一團,整個身子都隱沒在陰影裡。
踏前一步,李珣正要說話,目光所及,嘴唇又閉合起來。
單智在抖,在靜寂的大背景下,簌簌的落雪聲、上下牙床「得得」
的撞擊聲、還有那似乎將骨肉抖落的怪響,種種聲息合起來,又化為一串低細的嗚咽,融入到漸漸擴散的黑暗
李珣靜靜地看著,看這可憐蟲咬著大拇指,無意識地壓抑著,讓嗚咽零碎不成聲。露在外麵的半張臉早是涕淚交加,扭曲的臉上卻看不清是恐懼、絕望又或悲傷。
這一幕,又是似曾相識。
李珣恍惚間覺得,最近自己就像垂垂待斃的老朽,眼前閃過的一切總和前塵往事勾連不清。自己的心腸也在似真如幻的迷蒙中,不知成了什麼形狀。
人心果然是最奇妙的東西,在這一刻,李珣覺,他心中不屑、鄙夷、無聊之類的感覺迅地淡去了,留存下來的,則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緒,而最終,這心緒也化為一歎。
歎息聲像是一根尖針,猛刺在李珣頭皮上。這瞬間的疼痛讓他從紛亂的意緒流動中猛醒過來,近乎倉促地退出去,再不願待在這突然壓抑得令他喘不過氣來的空間裡。
李珣衝出屋外,在冰冷的雪霧中做了個深呼吸,這才感覺好些。他又拍拍臉頰,在清脆的響聲中,調整心情,腦子裡卻仍閃動著單智頹廢絕望的眼睛。
這眼睛絕沒有焦點,卻死死地扣著他的心臟,使其依著某個律動,出低低的顫音。
「見鬼!」
低罵一聲後,李珣飛身起來,頭也不回地朝著止觀峰飛去。
他是在不住地上升,然而在更深的感覺中,他卻覺得,自己彷佛正從臨淵台上墜落下去前一刻,他俯瞰眾生,不可一世,轉眼間卻基石崩塌,以至於淪落到與那條可憐蟲比肩!
是的,即便他絕不願承認,但事實如此現在的單智,就是六十四年前的李珣!二者之間,沒有任何本質上的差彆。
這真……
李珣可以說是「逃」回止觀峰的,他心中滿是煩躁,湧動的氣血無數次衝擊著心防。理智和衝動一起告訴他,現在他需要做點什麼,證明也好、泄也罷,總之一定要辦出那可憐蟲力不能及的事情出來,多少也是個安慰。
然而,在回到小樓之後,他反而開始呆是要做點什麼,可做什麼呢?
在無所適從的心態支配下,李珣遊魂般從樓下走到樓上,再轉回來,如是圈,卻仍找不到目標。
太陽旁的血管已在突突跳動,如果手邊有把劍,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拔劍便斬,先毀了這小樓,再殺遍止觀峰上下,一吐胸中積鬱。
李珣漲紅了臉,重重地踏著步子,第五次走入書房。來回踱了兩圈,正要再出去,鬼使神差,他的眼神無意識地掃過書桌上擺放的石板,還有旁邊的筆架、硯台。
腦中似乎響起了聲玉罄的清鳴,使他瀕臨崩潰的理智緩了一緩。他搶前兩步,盯著那塊石板,怔了半晌,忽掌擊下,打得石板四分五裂。
「有了!」
叫聲中,他袍袖翻卷,將滿桌碎石清得乾乾淨淨,隨手扔出窗外,順便又掬了一層白雪進來,真息潛運,使之化水,滴入硯台。他則拿起旁邊似是頗為名貴的墨條,在方硯中磨了兩下。
墨是好墨,隻可惜研墨的手段差勁。看著濃淡不均的墨汁擴散開來,李珣心中又是好一陣煩悶,他閉眼不看,待定了定神,便又一掌拍在桌上,匡聲大響,硯台也跳了跳,在這聲亂響中,他咬牙道「研墨!」
陰散人纖長的身形應聲自虛空中閃現,她蓮步輕移,走到書桌之前,稍稍打量室內布置,繼而抿唇一笑,將目光移到李珣的臉上。
李珣彆過臉去,似是看窗外的雪景,並沒有搭理她,更沒有把話說第二遍。
陰散人也不計較,先輕展素手,鋪開紙張,又放了鎮紙,左手這才擺動拂塵,搭在右臂臂彎處,小指向上輕勾袖管,顯出一段如白玉般的小臂。
她拈起墨條,食指抵在頂端,拇指和中指夾在兩側,用最標準的姿勢,慢慢磨動。她似乎全不知這是明心劍宗最核心地帶,舉手投足間悠然自得,也沒有半分被人支使的味道。
而且與李珣相比,她研墨的手法便高妙得很了,磨動時細潤無聲,雖隻是來來回回幾個動作,卻在迂回中顯出虛靜清妙的氣度來。
李珣無意間一眼看到,便再也拔不出來,隻覺著隨著玉手烏墨的移位,他躁動的心情竟略有平複。
他不自覺地坐到桌前,持起筆來。狼毫尖鋒吸納墨汁,漸轉烏黑,看著雪白的紙張,他定了定神,提筆在白紙右端,以中楷寫下「禁法秘要直指」六字。
初一下筆,他便覺得滿腔火燥隨著筆鋒運轉,傾瀉而出,轉折間棱角分明,劍拔弩張,然而寫到「直指」二字時,著墨越方潤齊整,雖不失勁健開朗,卻也內斂得多了。
稍一思忖,他換了管軟毫,繼續下筆,這次則換了小楷。他滿腔躁動,均在開頭六字上融化開來,此時心境靈明,隻覺得文思飛揚,近千字的總綱序略,一氣嗬成,如珠如鏈,好不快意。
直到最後一筆落下,李珣方口籲長氣,心中積鬱,一掃而空。他擱下筆來,正要將眼前這篇作品細細品味,陰散人卻先伸手拿起來,一邊輕輕吹乾墨跡,一邊著眼閱讀。才看了幾行,便是一笑。
「口氣雖大,但也是有真料的,難得深入淺出……不過,你真想把這些心得寫下來?」
如果說李珣初起念時,還隻是為了彰顯個人的「地位」,等到寫完這篇序言,他已經將雜念沉澱下去,是真的想作一篇大文章出來。所以,陰散人問罷,他就毫不遲疑地點頭道「難得有了想法,為何不做?」
話是這樣說,但真做起來,卻遠不像所說的那麼容易。
先前所做序文,是站在高處落筆,筆法簡約,僅起到提挈綱領的作用,並不甚難。
而到正文處,李珣不但要照顧到體係的嚴密,還要努力將其中的理論、凡例等控製在明心禁法的範圍之內,分外考驗他由淺及深、由一知十的推演功夫。
長夜過去,天色微明之時,李珣數易其稿,不過才寫了兩千餘字,初步闡明了禁紋刻劃、複合、推演的基礎。
這小半篇文稿遠比不上寫序文時的文思泉湧,但寫完再看,依然是字字珠璣,極有大家氣象,李珣本人也十分滿意。自覺一夜思索下來,禁法之道的根基又增厚不少。
他寫了一夜的陰散人也在旁邊研了一夜的墨。難得她由始至終都是從容淡定的神氣,研墨時亦清幽恬淡,便是偶爾也養眼得很,讓人不覺得累。
「千古文人佳客夢,紅袖添香夜讀書……便是眼下隻見女冠,惟聞墨香,也讓人神思清爽,確是極妙!」
心中難得轉著輕鬆的念頭,李珣乾脆拋下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聽著骨節咯叭咯叭的聲響,他整個身心都像是泡在溫水裡麵,舒服極了。
陰散人朝著這邊抿唇一笑,正要說話,神情卻是微變,向李珣投來個信息,身形直沒入虛空
李珣仍保持著伸懶腰的姿態,但全身關節都僵住了,就在陰散人避去之際,從書房的窗口向外一個極熟悉的人影正飄飛過來,正是明璣無疑。
明璣亦是感知敏銳,在李珣目光投射過去的同時,她也有所感應,向這邊看來。兩人相距裡許,隔著窗戶,均是一笑,隻不過李珣自覺,他的笑臉有些僵。
果然,賭氣要不得,和自己賭氣更是愚蠢到頂。讓陰散人駐形在此,還是太冒險了呀!
思忖間,明璣也不走正門,直接從支著的窗下閃身進來,卻依然神姿灑脫,極是好看。李珣卻隻能苦笑,忙站起來招呼。同時他也注意到,明璣手上還抓著一把寶劍,想必是為他從宗門寶庫中找出來的。
見李珣目光移到劍上,明璣笑吟吟地將其遞了過來「劍名「苦竹」,在此界名聲不顯,可比「青玉」的材質更勝三分,難得光華內斂,行意使氣,圓融處當遠勝「青玉」才是。」
李珣忙謝過,這才雙手將劍接過,果見此劍外鞘古樸,呈天然枯綠竹色,並無紋飾,拔出劍來,劍身亦寶光內斂,真息投注時,略起蒙蒙清光,絕不耀眼,劍身潛震,嗡嗡劍吟,更透十分清淨。
他又感覺劍身輕重,無不得心應手,便知明璣很下了一番工夫,自然感激不儘。
明璣對此倒不在意,隻是笑道「我為你挑了一把好劍,卻還要你這能耐配不配得上……去外麵切磋一二如何?」
李珣就知道這事逃不過去,隻能應了。他先將劍歸鞘,又轉身收拾桌上的文稿,哪知旁邊伸出一隻手來,將上麵那麵序文抽了出去。李珣呆了呆,回頭苦笑道「四師叔……」
「好大的口氣!」
明璣的評價倒與某人差相彷佛,不過她更坦白一些「我對禁法之道是不通的,但看這序文,也覺得頗有所得……後麵的呢?」
李珣忙送上稿件,一邊笑道「還請師叔您指正。」
明璣白了他一眼,繼續看下去。
李珣現有的稿件所書仍是基礎性的東西,不要說是明璣,便是任何一個初入門的弟子,都能有所領會。明璣當然不會笑他寫得粗淺,事實上,在看過高屋建瓴式的序言之後,明璣已經了解李珣的意圖。
他分明就是想創作一部由淺入深,從最基礎到最玄奧的禁法修行寶典。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極大的工程,絕非十天半月就能完成的,而是需要經年累月的努力。
以李珣的才氣縱橫,隻要能夠完成,即使比不上回玄、星璣、不言三宗的傳世經典,也足以成為明心劍宗最具價值的秘典法門之一,流傳後世。
在李珣和文稿之間來回掃視,明璣那閃亮的眸光,甚至讓李珣心裡虛。
良久,她才歎道「若你能按序言所說,做出這部著作來,便足以比肩任何一個宗門前輩……
「彆說不敢當,這就是事實。嘿,彆人都是先寫正文,繼而補序,你卻是將其顛倒過來,怕是早已胸有成竹了吧。」
見她說到這地步,李珣也不再分辯,隻微笑欠身而已。如此篤定的態度,比任何言語都來得有力。
明璣道一聲「好」,將文稿放回,緊接著卻用劍柄搭在他的肩膀上「彆想逃滑!就算你能寫出《化星秘典》來,今天也逃不過去……走吧,我看你的修為退步了多少!」
李珣心思被她看破,隻能低頭看手中的「苦竹」寶劍,臉上苦得已能滴出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