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仙途!
妖鳳與天芷的戰鬥整整持續了一個半時辰,這才偃旗息鼓。李珣臨近水鏡洞天之時,聽到過路散修的談話,都是嘖嘖讚歎兩位宗師人物的無上神威。這時候他也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
作為名義上的散修利益的代言勢力,散修盟會在散修中間,並不具有約束力,十個散修中倒有七個不願意受到散修盟會的節製。
可是話又說回來,散修盟會那幾位標誌性的散修、妖魔,又隱隱間成為諸多散修崇拜的對象,他們言及之前那場激戰,自覺不自覺地便將立場與妖鳳等同,似乎與有榮焉。
散修與散修盟會之間微妙的關係,在此刻顯露無疑。李珣似有所得,不過,他最終還是把精力放在眼前的事上。
他正安然站立,眼前粗可數十人合抱的蒼青巨樹,枝影婆娑,即便是在嚴冬之時,仍綠意盎然。李珣對此並無興趣,他隻是稍側過身形,避開巨木已中空分叉的巨大枝乾,向著斜上方橫扯出來的一棵粗乾,靜靜地躬下身去。
嗡嗡的議論聲立時響起。
天空地下數百名各宗修士與諸方散修,有的明白,有的糊塗,卻同樣興致盎然地就此情形表議論,和身邊的朋友或陌生人爭辯。有些難聽的言辭不可避免地順風飄來,李珣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
除了第一次祭奠時,他以大禮參拜,接下來數次,他都是躬身行禮而已。畢竟林閣的墓還是在連霞山上,此地僅僅是他殞命之所,禮行得重了,反而顯得虛偽。
從這一點看,顏水月的評價倒也沒什麼錯處。
如是三拜。李珣再躬到地,身子稍稍停頓,藉此整理心中軟弱的角落。
待到將已經模糊的影子儘數排開之時,他行將起身,而此刻,眼角處烙上了一個紅影。
周圍的嗡嗡聲響猛力斷絕,喧囂的水鏡洞天之前,忽成死地。
李珣的身子也僵了一僵,他看得很清楚。那多層細紗織就的火紅裙袂,刻畫著精致圖案的同色鞋麵,曾經是他噩夢中反覆出現的景色。
當然,還有這可以燒傷靈魂的灼熱氣息,便是偶爾想起,也能令李珣渾身顫栗……
當然,那已不是因為恐懼。
他緩緩直起身來,半側過身,目光直直看向僅在數尺之外的身影。對方身上輻射出來的力量實在太過刺眼,使李珣不得不微眯起眼睛,卻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來人正是天妖鳳凰。
自從少時一彆,李珣還是次這麼近距離地看到這位給予自己絕大屈辱的妖魔。
她仍是一身大紅裙裝,肩上披了件同色披風,而隻在風帽邊上,露出一圈雪白的貂裘,修長的身子籠罩在披風之下,看不清身姿曲線,卻彆有一番靜謐安詳。
是了,時光流水匆匆過,對她而言,恩怨本身已算了卻,在時光長河的衝洗之下,李珣已很難從她素淨雍容的臉上看出當年淒愴絕厲的影子,鳳目中流動的火光也倦怠了,像是波濤不驚的深海。
李珣迎上這樣的眼神,心中卻止不住困惑。難道她忘了,就是她親口所說「你日後若敢進我十裡之內,我便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聲音似乎還繚繞在他耳邊,李珣忽覺得臉上隱隱作痛,那是曾經一記重重的耳光。還有比這耳光更痛的痕跡,正深刻在他心底最深處,隨著回憶的深入,齊聲悲嚎。
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嗓音鎖定在最穩重平和的水平線上,稍稍欠身之後,方道「棲霞元君,彆來無恙?」
一語飛度七十載,無數重嶂飛影在眼前如水般流過,給李珣的話音注入了莫名的滄桑。然而,相對於妖鳳立身鴻蒙,幾同壽天地的人生,這點滄桑不過是水滴一點,落入大海之中,連片水花都濺不起來。
妖鳳深沉的眸光沒有任何變化,唇角卻微微牽起,略消減幾分雍容威儀,透出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目光在李珣臉上一掃,她轉臉看那根旁出的枝椏,末了低語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也算後繼有人吧。」
旁人聽來,這隻是尋常的讚賞和感慨,然而隻有李珣這深知根底的當事人才明白,這無異於最毒辣的諷刺。而且,妖鳳完全不是有意的,隻是將心中所想,直接說出來罷了。
李珣眼中像是鍍上了一層冰冷的膜。他不惱恨妖鳳直言,卻特彆在意七十年過去,他在妖鳳眼中,依然沒有一個本質的長進。
是的,他從不自視過高,但也不會妄自菲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妖鳳這一回,是真正地小看他了。
簡單的對話之後,兩人再沒有什麼可說的。李珣眼神垂地,妖鳳抬眼看天,場中陷入最尷尬的靜默至少在旁人看來,是這樣的。
妖鳳初至時帶來的威壓漸漸消去,周圍不自覺退開的修士們,壓抑著呼吸,開始第二波的議論,這回議論的對象中又加上了妖鳳,不過,聲音卻比先前要微弱太多了儘在文學,字閱讀讓您一目了然,同時享受閱讀的樂趣!
這似沉默又似僵持的氣氛在持續了一小會兒之後,終於被外人打破。
數裡之外,琅琊水鏡之天的入口,有人沉聲開口,音質清亮,語氣卻未必佳「遠來本是客,卻不是棲霞元君為何而來。」
妖鳳聽到這聲算不得客氣的招呼,冷誚一笑道「原來是水鏡先生親至。坦白說,我為的就是傳說中的徹天水鏡。我倒想當年一語害我家破人亡的讖言偈語,究竟是怎麼造出來的。」
這句話聽在李珣耳中,大有古音的無賴架式。家破或有,那人亡不是她自己搞出來的?此時卻光明正大地將罪狀安在水鏡宗頭上,當是師出於古音而更勝於古音了。
李珣冷冷笑,聲音不大,在此時的環境下,卻極是清晰。妖鳳自然聽得清楚,回眸看來,雖未必生氣,可目光中陡然亮起的鋒芒,卻在無言中提醒李珣,操持著把柄的,究竟是哪位!
無言地偏過頭去,李珣見好就收,即使如此,他的膽色在周圍人中,也是一等一的了。
天底下有幾人敢在妖鳳眼前落她的麵子,還能站得好好的呢?
將李珣鎮住之後,妖鳳又道「我雖是孤陋寡聞,卻也知道,徹天水鏡運轉,需是在天星移位,陰死陽生之時,數萬年來,從未改變。
「偏偏今年,貴宗說變就變,向後順延一月,稱得上是輕鬆自在,我心有好奇,故而來此一觀。」
這話就是直指水鏡宗妖言惑眾了,固然有強詞奪理處,但效力還是有的。周圍修士,尤其是諸多散修,嗡然議論之聲大起。不能說水鏡宗的信譽就此掃地,可在家門口受到置疑的感覺也絕稱不上太好。
水鏡先生不愧是一宗之主,隻涵養一項便遠常人,雖不見人影,可他嗓音甚至比之前更來得清雅出塵。
「元君誤會了,此次水鏡大會,關鍵並非是讖言偈語。也不瞞元君,早在一月之前,徹天水鏡上,偈語已現,隻等著諸宗道友前來,再公示而已。」
此言一出,周圍的議論聲更是嘈雜。
妖鳳的態度也很奇怪,聽到這便似心滿意足,微笑之後,再不言語。
倒是水鏡先生言語殷殷,越客氣「元君遠道而來,我宗自然要儘地主之誼。洞天內無甚奇處,隻是清淨而已,可為元君暫歇之地。水月,還不領路來!」
旁邊早嚇呆了的顏水月聽聞此語,「啊」了一聲,小臉上緊張得都要哭出來。
讓她這個修道數十年的後輩,去靠近妖鳳這絕頂妖魔,委實是難為她了。偏偏她不懂得掩飾,生動的表情落在旁人眼裡,既讓人為她擔心,又令人噱。
妖鳳倒沒有難為小姑娘的意思,她前行兩步,忽地扭頭朝著通天古木上話「無憂,還不下來?」
尖銳的呼哨聲中,一個粉紅色的影子從高處濃密的枝葉間翻滾下來,人未至,清脆的笑聲已令人心情活泛,十分舒暢。李珣不由抬頭那翻翻滾滾落下來的少女,從初識到現在,總讓他疑惑不已,辨不清其中的玄機。
全天下能有這般手段的,也隻有他名義上的親師姐,林無憂林大小姐了。
猶記得在嵩京長街上初識之際,有個閒人說這少女再過兩年長成身段,便是傾城傾國之姿。可如今近七十年過話那人恐怕已經骨肉化灰,而無憂小姑娘依然是那般天真姿態,沒有任何變化。
難道她就長不大嗎?
李珣隱然覺得其中有些問題,但現在顯然不是想這個的時候。無憂天真恣意的笑臉在他眼前閃過,緊接著便是一聲招呼「啊哈,師弟你也來了!」
在人前,這稱呼對李珣是個不小的困擾,難得他能保持麵色不動。
還好,林無憂保持了她一貫的高深莫測的舉動,並沒有讓李珣為難,銀鈴般的笑聲中,她踢踏著腳上的繡鞋,一路風塵,跑了個不見蹤影,隻聽她遙遙喚道「水鏡洞天天光雲影的美景我一定要看個清楚!」
妖鳳早習慣了女兒這般形態,她微微一笑,自顧自地緩步前行。這時顏水月才真正反應過來,倉促間向李珣打了個「小心」的眼色,躡手躡腳地跟了上去。
李珣暗籲一口氣,忽又想到古音透露出來的信息。感覺中,現在妖鳳和古音的關係應該還維持原狀,否則,剛剛那個照麵,妖鳳又豈會給他半分麵子?
這事先不必管,難得有了空檔,他不如……
一道淩厲如刀的目光忽從人群中透過來,打在他臉上,強大的壓迫力令他心神一震,腦中倏然斷絕。他身上打了個激靈,猛然回,眼神自動過濾掉人群的諸般麵容,直指那目光起始之地。
耳中響起一聲輕咦,已經遠去半裡路的妖鳳似乎也有了感應,定住身形,移目看來。隻是此刻,李珣已顧不其他,在眼睛捕捉到目標的刹那,他便呆怔起來。
因為,他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入目的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形象,高瘦的身體披著由霧鬆鐵織就的蒼黑道袍,大袖飄飄,俊秀的臉上微笑隱然,而笑容生就的紋路卻頗有幾分陰森冷厲。
圍觀人群中有眼尖的,隻頓了半息,便有幾個叫聲轟然而起「幽魂百鬼!」
明心靈竹,幽魂百鬼,近年來,通玄界如日中天的兩位後起之秀,在傳說中的多次較量比拚之後,終於在人前顯露出本來麵目。
看虛空中寸步不讓的目光交擊,縱然遠比不上天妖鳳凰壓倒一切的神威,卻更使人熱血沸騰,難以自製。
果然……是她!李珣從呆怔中回醒過來,第一件事便是忍著差點爆出口去的狂笑。
至此時,他高懸的心臟怦然落地,全身都輕鬆下來。說實話,把陰散人留在萬裡之外獨立辦事,他心裡還是有些沒底的,而看到此人之後,那些擔憂便儘數飛到九霄雲外。
此時就算妖鳳要取他性命,怕也沒那麼容易。
他表麵上做出冰冷眼神,與其針鋒相對,暗地裡則調控體內沉潛多日的蠱蟲,以特殊的方式,向對方問好。哪知才做了小半兒,一道神念橫空殺出,直烙在他腦中。
如滾沸水的力量讓李珣差點兒慘叫出聲,耳中則響起妖鳳的低語「不要忘了剃刀峰之事……若你真能與此人齊名而不落下風,那件事,我便答應了,也無妨!」
最後幾字已經微弱至不可聞,但除了第一句之外,李珣卻是稀裡糊塗,滿頭霧水。這沒頭沒尾的,都是什麼啊!
李珣心中震動,眼神便也有所散亂。對麵的百鬼便在此時收斂神光,衝這邊勾動唇角,冷誚一笑,就那麼轉身離開。
百鬼身形所到之處,諸修士波分浪裂,不自覺閃出一條道來,其威勢便是本尊到此,怕也遠遠不及。看得李珣隻有苦笑姑奶奶,您演過頭了吧!
念至此處,李珣猛醒過來,看妖鳳那態度,莫非……
扭頭再看向妖鳳,卻見她身形早淡至難以目見,所經之處,彆說「波分浪裂」,根本就是見不到一個人影。目觀這無儔威煞,再想她剛剛所說的言語,李珣不由為月後的另一場約會擔起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