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紅藥心不在焉,潦草點頭。
喊她師姐的弟子很多都比她年長,但她自幼被穀內十大長老之一孫若梅收在膝下,輩分便高一些。
戚紅藥在門外磨蹭了半天,直到裡麵傳來重重兩聲咳嗽,才不情不願的推門進入。
“師叔。”她先對著主位坐著的男人行禮,而後轉向一旁俯身再拜:“姑姑。”
青袍女人端坐不動,冷哼一聲,兩道刀痕般的法令紋陷了一陷。戚紅藥躬著身,也不敢動。
陳無極看看師妹,再看看戚紅藥,哈哈一笑,示意她直起身來:“丫頭此行可還順利?聽說那人麵蜈蚣頗有些道行。”
戚紅藥趕緊道:“回師叔,那畜生雖徹底化形了,但修為不算高深,弟子幸不辱命——”
孫姑姑幽幽開口截道:“嗬,道行不高,還能斷你一臂?”
戚紅藥試圖解釋:“我是被其他天師誤傷——”
孫姑姑驀地起身,到近前抬手抽掉了她脖頸係的帶子,三顆米粒大的痣露出,一如血珠,一如墨色,中間一顆是隱隱的赭色。
“第二顆也起變化了,為什麼不說?”
戚紅藥靜了一瞬,低聲道:“近來沒有留心,大約是才變的。”
孫姑姑將帶子往地上一擲,一巴掌扇了過去。
戚紅藥被打得頭一偏。
“自己的命都不留心,你對什麼會留心?再這麼下去,還不等霜天血月來臨,三顆痣變為鮮紅,詛咒應驗,你就得死——我這些年培養你——”
嘴裡逐漸溢出鐵鏽味,戚紅藥眨眨眼,偷偷給師叔遞眼神。
陳無極也挺怕師妹發飆,硬著頭皮截斷道:“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
孫姑姑冷聲道:“不錯,隻要她能在霜天血月來臨之前與人結下同心契,就能破開詛咒——可這強東西——”
陳無極接到:“同心契的人選也不好找,這也怪不得紅藥。”
孫姑姑道:“怎麼不好找,不是有個現成的?沈家二公子是你我看著長大的,論外貌論品行有哪一點配不上她?”
戚紅藥跟著點頭,小聲喃喃:“是是是,我配不上他。”
孫姑姑的手又揚了起來,陳無極好說歹說的攔下了,將她請出去,轉回頭,看看垂頭擦血的戚紅藥,歎氣:“丫頭,你也該對這事上點兒心了,你姑姑如此心焦,也因事關生死,怕來不及。”
見姑姑走了,戚紅藥才緩舒一口氣,說話也輕快許多:“師叔,我也不是有意拖延,隻不過手頭待處理的妖物太多,沒倒開空。”
陳無極哭笑不得:“好大的口氣——門內上有穀主,下有數百天師,中間還有我們這些長老,你再忙還能有幾位師叔忙?天下的妖物除了你就沒人能收拾?我看你就是推脫。”
戚紅藥也不吭聲。
陳無極看看她,無奈道:“就這麼不願意跟沈青禾結契?我聽說,你跟他自小便有過接觸,不是挺有緣麼?”
“這關節上,彆學山下的年輕人淨想什麼情情愛愛,能除咒、活下來才是第一要務,感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當今世道,要找個年齡、修為與你相當的人,是何等不易!”
戚紅藥腦海中浮現出那人君子端方,溫潤如玉的模樣,靜了一會兒,道:“同心契一成,除非一方身死道消,否則終身相伴,不離不棄。”
陳無極道:“莫非你嫌沈青禾不配——”
戚紅藥輕聲道:“不結契會死的人是我,他沒必要為了我賠上一生。”
她低著頭,腳尖開始在地上無意識的劃拉,心中默默道:他不喜歡我,我知道。
此言一出,陳無極也沉默了。
靜了半晌,道:“當今世道強者為尊,你天資卓絕,實力有目共睹,那沈青禾的人品模樣雖好,功法上卻不如你,這事情沈家並不吃虧,你要真是心存愧疚,結契後,真心待他便是了。”
戚紅藥目光落在牆上一個造型彆致的標本上,口中道:“我已選了第二種方法。”
陳無極嘴唇蠕動著,小聲問:“那人麵蜈蚣果真隻是雜血…?”
戚紅藥搖頭。
說起來,這第二種除咒辦法還是他講給戚紅藥的。
“丫頭——”
“師叔,”戚紅藥截道:“您前些天提到那西風嶺的妖物,還在麼?”
一刻鐘後,她直奔藥師廬。
“風風火火的做什麼!”賴藥師舉著剛研磨好的妖丹粉,叫撞門聲驚得手一哆嗦,粉末簌簌而下,量多了,解藥變成毒藥。
剛要發火,但轉頭一看清來人,她也沒招了,“又回來做什麼?”
“賴姐姐,”戚紅藥也瞄見那作廢的散方,摸摸鼻子,舔著臉道:“再給我備些傷藥吧。”
賴晴空一怔,倏而反應過來,滿眼不可置信:“你又要出去?”
戚紅藥“嗯”了一聲。
賴晴空視線掃過她脖頸間的小痣:“你不要命了是不是,難道不怕引動詛咒提前——”
戚紅藥搖搖頭,截斷了她:“就是為了除咒。”
陳師叔說的第二種辦法,就是弄到一顆王族妖物的內丹,將其煉化服下,就能不用結同心契也可除咒。
賴藥師險些把藥爐打翻:“王族?!戚紅藥你瘋了!沒有藥!”
一千六百年前,天裂。
從裂隙中湧現大量妖物來到人間,初時到來的妖物性情溫和膽小,見到人常常躲避跑走,隻在深山老林生活,不敢接近鬨市。那時人對妖的存在也大感新鮮,見其形態各異,有些還與人十分近似,有些則容貌美豔遠勝平常男女,一時間引得不少人起了歹心,對妖大肆捕捉,供富豪、位高者賞玩淫虐。
那些長相類人的妖物被捉到後,與牛羊同市,下場卻比畜生更有不如。
但“好景”不長。
那道不知在何處的裂隙擴大了。
逐漸的,有凶猛且噬食血肉的妖獸出現,對人畜大肆捕殺,更有妖王現世,靈智初開,便仿效人類行為,將凡人圈養,猶如牲畜,饑則食之,飽則用以淫謔,百姓陷入水火之中,苦不堪言。
“天師”一脈就是在這關頭出現的,這些天賦異稟的人們憑借自身異能,曆經數年搏殺鏖戰之後,終於令人、妖的勢力逐漸均衡。
天師與妖物的鬥爭血腥酷烈,最初不得其法,損失慘重,可隨著時間流逝,經驗的積累,人類萬物之靈的優勢慢慢顯露,憑借經驗與智慧,梳理出許多針對妖物的法門,逐步奪回了主動權。
數百年前一場大戰後,雙方都死傷慘重,天師一整代傳人幾乎都戰死,而妖獸也給殺得將近滅族。
不得已,由七位妖王與十名高階天師出麵,簽訂了兩族共存協議:長天契。
長天契存,則兩族不可擅自開戰,若有違者,兩族可共戮之。
此後數百年間,有些妖物選擇退守天裂之內,有些卻依舊留在人間,裂土為王。
人與妖都急需休養生息。
妖物等級森嚴,重視先天血脈,實力最強的通常都是王族,而王族之上的妖祖,似乎隻在三百年一次的霜天血月之日,才能現身人間。
平日裡常見的妖物多是底層雜血,高等血統的妖物十分罕見,偶有消息,也是曇花一現。
而自那場惡戰以後,天師也險些斷了代,經過這許多年的修養,雖又有傳承,但也不複往日規模。十方穀算是勢力最大的三大門派之一,另兩家“桃葉渡”、“小天山”也極有威望,培養了眾多門人弟子。
餘下的那些,好一些的出身天師世家,次一些的也有師門傳承,最差一等的,即沒有靠山也講不出來曆,便被稱為“野客”。
然而雖有長天契做鎮,天下依舊難稱太平。
那些妖物徘徊人間,有些噬食血肉的,鎮日看那些肥美人類,卻不能隨意宰殺,當真備受煎熬。
同樣的,一些人也盯著妖的一身皮肉骨骼眼饞——例如河裡常見的金鯉一族,扒下的魚皮能避刀槍,不受火侵,可是難得的寶貝。
因這種種原因,在欲望利益驅動之下,仍有不少妖物和人甘冒奇險——例如那人麵蜈蚣,它是經曆過當年那場亂鬥的,吃過了人,再也難忘那種滋味,多年來一直在些陰暗角落活動,撿一些落單的旅人吃掉,隻要沒人報給天師或妖王,它本來是可以一直這麼逍遙下去的。
沒想到妙月庵跑出來個老尼,將事情給鬨大了。
而戚紅藥這一代天師,平日裡的任務,便是處理那些過了界、壞了規矩的妖物。
不過在她看來,不管是否違背長天契,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錯誤,它們就不該來到人間。
“西風嶺那隻禿鷲已修出九頭,巢穴的位置又極隱蔽,聽說有數十個野客都做了鳥糞,你獨個前去,恐怕不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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