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日子跟誰過怎麼能一樣,跟誰學習肯定也不一樣。
跟李白學,怕是要日日醉著醒、醒著醉,把月亮當銀幣拋著玩,詩是佐餐的酒,癲狂是下酒的菜。跟杜甫學呢,怕是連秋風都要稱斤兩,茅草都得數根數,墨是安眠的藥,家國是枕畔輾轉的石頭。
要是試著半日太白半日子美,早晨還仰天大笑出門去,想著千金散儘還複來,晌午就堂前撲棗任西鄰,盯著屋角蛛網發怔。
這分裂的學法,好比左腳踏青雲右足陷泥淖,整個人擰成了麻花。
最後發現,詩仙教你如何揮霍生命,詩聖教你如何收拾殘局。
倒成了個矛盾人:既想千金換酒,又默默在袖裡數著銅板,望著遠山出神時,突然惦記起秋收的穀子可曾曬透。
姥爺說過“擇師如擇偶”,嫁了杜甫的踏實,又總在深夜裡夢見李白的月亮。
如果說森內特的辦公室像流動的戰場,彌漫著咖啡、酒精和思想的即興交鋒,允許甚至鼓勵某種程度的“僭越”與插科打諢。層層疊疊的故紙堆與奇珍異寶在一種寬鬆的秩序下共生,帶著老頭漫不經心的個人印記。
那麼克裡克特的辦公室,則像一間是秩序森嚴的殿堂。絕對直線分割空間,每件器物在無塵的網格中各就其位,整齊的書本代替堆疊的雜亂,連空氣都恪守著由她製定的、沉默的韻律。
李樂坐在那張依舊夾褲子的椅子上,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瞅著老太太像在垃圾堆裡翻撿礦泉水瓶一般翻閱著一本黑色的活頁夾,那裡麵是他從一月到六月,關於倫敦華夏留學生群體身份認同與跨國流動實踐的田野筆記、訪談轉錄、理論劄記,以及剛剛發生的那場“指南針風波”的詳細記錄與初步分析。
克裡克特翻到某一頁,用指甲在某段文字下劃了一道無形的線。終於開口打破了長達十分三十七秒的寂靜,“你提到,危機初期,這個基於有限經濟利益、人脈關係、同好所維係的實踐共同體,其內部認同迅速從共同創業轉向風險切割,原有的弱關係紐帶在監管壓力和道德疑雲下開始垮塌。”
“這符合小型社群麵臨外部威脅時的普遍反應模式。”
說到這兒,老太太話鋒一轉,“你將後續安德魯的介入,以及由此可能引入的新資本方,描述為新的規則製定者與資源注入者,並推斷這將導致該群體權力結構、互動規則乃至身份認同的係統性重構。這個判斷,基於什麼?”
李樂嘬了嘬牙花子,在森內特麵前,他可以天馬行空地暢談“棋局”與“閒子”,甚至帶著幾分戲謔的疏離感,可以浪,但在克裡克特這裡,每一個用詞、每一個推斷,都必須有堅實的田野證據和理論支撐,容不得半點浪漫化的臆想或模糊的隱喻。
“是基於觀察到的幾次關鍵互動,教授。”李樂從公文包裡抽出自己的筆記本,翻開做了標記的一頁。
這是小李廚子為了應付克裡克特的嚴苛所造成的學術ptsd反應,每次會麵前,提前預設“戰場”,揣摩老太太的找茬挑刺兒的範圍,做好應對預案。
“危機爆發後,群體核心成員,比如,韓遠征,表現出強烈的責任內化與程序正義尋求傾向。”
“他主動配合調查、聘請專業顧問、試圖重建合規框架。這可以看作是個體在麵對製度權威時,試圖通過皈依更高規則來重新獲得合法性與安全感的策略。”
“而比如,另一位成員羅,則表現出對原有圈子邏輯的維護與對外來者的排斥。”
“其話語中頻繁出現我們自己、不能任人擺布等邊界標記詞彙。但在實際利益和......嗯,某種更大的象征資本展示麵前,”李樂想了想,選擇了一個更中性的詞,“這種排斥迅速讓位於現實考量。”
“至於最近一次的圈層群體聚集,”他斟酌著語句,“我作為設計者,觀察到的氛圍、禮物交換的符號意義、席位安排、談話的焦點轉移,以及.....兩位新出現的、攜帶截然不同資本形態的人物所引發的群體反應差異,都顯示原有的、基於同儕奮鬥想象的關係模式正在失效。”
“新的互動開始圍繞資源可及性、專業權威以及.....某種隱性的等級參照係展開。”
他提到“象征資本展示”和“等級參照係”時,語氣有些微的不自然,克裡克特聽到後,似乎露出一個轉瞬即逝的譏笑,也就並未在意,她更關注邏輯鏈條。
“所以,你的核心論點是,”老太太手中筆點著那頁稿子,“這個小型跨國社群,正在從一個相對扁平、以情感和初步利益聯結的初級群體,向著一個結構更複雜、權力更集中、規則更外顯、且與更大規模經濟網絡相嵌合的次級群體演變。”
“而推動這一演變的關鍵動力,並非簡單的經濟需求,而是危機暴露出的原有聯結的脆弱性,以及對更強大製度化力量的依賴與吸附?”
“噎死教授。”李樂點頭,心裡稍稍鬆了口氣,克裡克特準確地概括了他想表達但尚未完全凝練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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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這某種程度上映射了更廣義的、處於跨國流動狀態中的年輕專業人群體的處境。”
“嗯,你細嗦.....”
“哦,他們試圖在移居地構建新的社會網絡與事業基礎,但這些建構往往先天不足......當遭遇真實衝擊時,會迅速暴露出對體係性力量的依賴,並可能導致原有社群文化的異化或重構......”
等李樂說完,克裡克特沉默了片刻,目光重新落回稿紙,辦公室裡又陷入寂靜,隻有百葉窗縫隙透進的達爾文效應的光柱中,微塵在無聲飛舞。
“材料是生動的,觀察也算細致。”她終於再次開口,語氣依舊聽不出褒貶,“尤其是你注意到了禮物在不同成員間的差異投放所蘊含的符號權力運作,以及座位排序變化對群體心理的微妙影響。”
“當然,這很好,人類學的眼光本該落在這些細微的儀式與物之上。”
“但是,”那個熟悉的、令人心跳加速的轉折詞又一次出現了,“你的分析,在重構的終點想象上,過於靜態了。”
“你似乎預設了一個完成態的新結構。然而,真正的田野中,一切都在流動、協商、充滿變數。”
“你提到新介入者,他們自身的關係、動機、與這個小組群的聯結方式,都還是黑箱。他們帶來的,就一定是製度化力量嗎?”
“或許本身也是一種更複雜、更流動的網絡化存在?小組群成員對他們的吸附,是單向的依賴,還是某種雙向的、各取所需的對接?這裡麵的能動性,你挖掘得不夠。”
老太太抬起眼,盯著李樂,“不要急於給你的田野一個過早的、看似圓滿的結論。”
“保持開放,跟蹤下去,尤其是注意那些邊緣的、看似矛盾的細節。比如,那個表現出排斥情緒的成員,在最終妥協時,其話語的微妙轉變,又比如,新介入者之間那些簡短、看似隨意的交流,可能蘊含著什麼信息.....”
李樂認真地聽著,快速在筆記本上記下幾個關鍵詞。克裡克特的批評將他從或許有些得意的模式概括中拉回更複雜、更混沌的田野現實。他確實可能不自覺地簡化了那張剛剛開始編織的新網絡。
“我明白了,教授。我會持續追蹤,並更注意捕捉互動中的模糊性與協商過程。”
克裡克特微微頷首,似乎對他的態度還算滿意。她將李樂的田野筆記推到了一邊,從另一摞文件裡抽出一份薄得多的提綱。
“現在,談談你交上來的,初步構想的博士論文課題。”
“互聯網社交平台對社會網絡構建與維持的影響:基於鄧巴數的再思考。”
老太太念出標題,眼皮翻了翻,“你想麵對社交關係認知上限理論?認為互聯網,特彆是新興的社交網站,可能改變了人類維持社會關係的認知與時間成本,從而在某種意義上打破或至少拓展了這個生物社會學設定的限製?”
“是的,教授。隻是一個初步設想。”李樂坐得更直了些,他知道這才是今天見麵的重頭戲。
“鄧巴數這個模型建立在‘麵對麵’互動和傳統通訊方式的基礎上。而即時通訊軟件、博客、尤其是今年開始流行起來的、像臉書這類以真實人際關係為基礎拓展的社交網站,極大地改變了社會互動的頻率、廣度、以及維持關係的成本。”
sn和國內數十個朋友保持即時聯係,通過博客分享生活給數百個訪客,在臉書上擁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好友。”
“雖然這些連接的強度和深度各異,但如此規模的社會連接,在十年前是不可想象的......”
“而如果,我們進行擴展呢?比如,但一個人的賬號擁有幾十,百萬,上千萬的關注者呢?”
“這些網紅,或者說意見領袖,他們所帶來的社交分層、網絡的變化,將是顛覆性的,甚至會影響到社會傳統意識,概念,信仰等等各方麵的變革......”
“如果有人以此為工具,深刻攪動社會對曆史、文化邊界和族群認同的認知.....這種影響不僅限於網絡爭論,是不是還會觸及到深層的文化邏輯與集體記憶的建構過程,塑造曆史認知.....”
“......這不僅僅是通訊工具的變化,更可能涉及個體社會認知圖式、情感投入方式、乃至自我呈現策略的調整。”
“這是否意味著,我們需要在數字時代重新審視像鄧巴數這樣的經典人類學、社會學邊界.....”
克裡克特安靜地聽著,陽光在她灰白的發髻上移動了微不可察的一小段距離。
“野心不小,”老太太評價道,“但困難也顯而易見。”
“首先,方法論。你如何定義和測量穩定社會關係?線上好友的互動頻率、情感深度、互惠行為,如何與線下的強關係、弱關係進行比較和對接?傳統的參與觀察、深度訪談,如何有效應用於虛擬社區?你需要設計一套混合方法,這本身就是一個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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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理論定位。你是在檢驗鄧巴數,還是在探索一種新的、人機交互時代的社會聯結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