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大魏朝京都寸土寸金。
南麵的青雲路中,官舍鱗次櫛比。
李家的宅院便坐落於此。
庭院並不大,勝在清幽,千百翠竹遮影,數楹修舍,屋後栽竹,廳前植桂,花壇種牡丹,水池栽荷花。
小小一方庭院山水,而容千山萬水景象。
此刻,月上黃昏。
瓦舍上盈盈白雪,可見月色。
李觀棋著一身素色緞麵家居長袍,衣袖邊緣用金線繡著雅致竹葉花紋,腰間一條玉帶,頭上的小冠精美華貴,露出高潔飽滿的額頭。
他懶懶散散的躺在逍遙椅內,一側的小幾上燈火大亮,襯得他麵孔如玉,肌膚塞雪。
他手裡還捏著一本書。
他看得專注。
屋子裡地龍燒得火熱,十二個時辰炭火不息,整個房內一點也不冷。
李家在全國各地均有房產,京都裡的這所庭院也隻是李觀棋暫居之所,眼下他因春闈需要地方落腳,即使他不來,這庭院也是十年如一日的灑掃清潔保養。
庭院內養著二三十奴仆,皆進退有度,說話做事更是輕手輕腳,生怕擾了李家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少主之興。
上百年世家底蘊,可見一斑。
很快,屋外走廊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
來人的動作很輕。
她推開門扉,帶進一地寒意。
門又立刻關上了。
靜姝雙手舉著托盤,盤上放著的,正是他之前留給周方的長劍。
李觀棋眼尾一撩,放下書來,微微坐直身體。
靜姝便立刻上前,恭敬的捧上托盤,垂頭應答“少主,那位周公子…出現了。”
李觀棋淡淡一笑,似早已料到。
臉上竟不見半點生氣或是失落。
“這把劍…他當了多少銀子?”
“當鋪是我們自家的,沒太敢壓價。當了五百兩銀子。”
“五百兩啊。”李觀棋低低一笑,“我那朋友可是揮金如土的主兒,五百兩怕是不夠她幾天揮霍的。”
錦屏不言。
她看得出少主和這位周公子關係匪淺。
他伸手從托盤之中將那把長劍取下,不住打量,唇角噙笑“果然啊。她還是會當掉我的東西。這是又討飯來的京都?”
一想起曾經和周芳討飯的日子,李觀棋眼底暖意融融,好似連窗外綠竹上的寒雪也融化。
一側的靜姝心中異樣。
這把長劍是何其尊貴之物,少主竟然將他隨意送人。
送人便也罷了。
可這人竟然將這把長劍當掉。
難道他不知這長劍可是陛下所賜價值千金?
若得了這把長劍,隻要一亮出,不說南方上陽郡的高門大戶,就是淮水一帶略有勢力的水賊、山賊、流寇等都不敢近身。
瞧著少主的模樣,似乎全然不在意這把長劍遺落在當鋪之中。
李觀棋眼中神采飛揚,笑眯眯問道“他人呢?”
“當掉這把長劍後,便不見蹤影。”
李觀棋撫掌一笑,丟了長劍,便要起身。
靜姝連忙隨手從木枻上取下狐裘氅衣給他披上,“少主是要去尋那位舊友嗎?”
“非也。”李觀棋擁著雪白狐裘氅衣,手裡捧著一個紋金彩繪暖手爐,仰天大笑出門,“有人從西北討飯來了。我得去看看熱鬨。”
靜姝連忙小步跟上,“可那位公子當了劍就已經離開。少主何處去尋?”
李觀棋偏頭一笑,“先逛逛天橋底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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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庭芳對新租的小院很喜歡。
小院坐落在新市街,附近都是老實本分的頗有家資的百姓,此處裡京都府衙不遠,因此治安也好。
小院獨門獨院,門前有河水,背後走幾步便是坊市,十分方便。
小院不大,隻有兩間房和正廳,院子裡種點花草蔬菜之類的,兩個人居住起來剛剛好。
周庭芳給的銀錢大方,房東難得遇見一個不挑挑揀揀的租客,因此早早的就將房子收拾妥當。
天還沒黑透,主仆兩人就住了進來。
她和錦屏身上沒什麼行李,因此輕車簡從,隻兩個包袱便入住進來。
偌大的京都,次序亮起燈火。
新市街街邊的燈籠也全部亮起。
這幾日風雪止住,整個京都卻還是一片嚴寒。
錦屏手腳麻利,不肖周庭芳動手,就已經將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又做了一桌子豐盛的好菜。
月色淒淒,門外小河水聲顫顫,偶聽得四鄰罵著外麵玩耍遲遲不歸的孩子,鍋碗碰撞之聲,遠處狗吠。
周庭芳的心一片安靜。
一桌四個菜,兩雙筷子。
將桌子又搬到廊下,桌下放置暖腳的火盆,她們一麵賞月,一麵吃酒,好不快活。
周庭芳指著偌大的院子,開始規劃起來。
“錦屏,這裡咱們可以種些桂花和梔子花。右邊再來點葡萄架。左邊種點蔬菜。到了夏天,滿園撲香,我們就坐在葡萄架下賞月打牌,豈不美哉?”
錦屏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庭院,笑著回應,“確實很美。隻是…聽大人這語氣,是打算常住在這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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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做這個打算。報仇一事,目前還沒有頭緒,許要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
錦屏認真聽著。不發一言。
“周小六也不知道去哪裡,過得好不好。”
“若是蓮枝他們還在就好了。”
周庭芳又這樣感慨著。
“蓮枝、臘月、錦兒、紅梅,他們幾個人的葉子牌還是我教的。去年春天,我們就坐在葡萄架下,我每日教他們畫畫、寫字、算賬。有時候想想,或許那樣無所事事的日子才是我向往的生活。”
錦屏微微一怔,隨後笑道“大人…您確實該放慢腳步,歇息歇息。您過得……太累了。”
是啊。
誰曾知道,當時小小的周庭芳,每日天不亮就要出門去私塾讀書。
不分晝夜,無論是否康健,大人的功課…半日都不曾落下。
從讀書以來,大人便永遠保持著第一名的成績。
可是誰能知道,即使大人重病得下不來床,老爺也會冷聲嗬斥一番,再將書搬到她的床頭,然後站在床邊,強迫她讀書來聽。
錦屏永遠都記得,周老爺訓斥大人時不留情麵的樣子。
——你不學,整個周家便沒有出頭之日。
——你不學,你母親便永遠都要給人漿洗縫補,我們永遠都會是下等人!你看看她手指上的針眼,全是為了你!
——兒啊,人爭一口氣,天道酬勤,可千萬彆因懶散而斷了我們全家的路。
自家姑娘…活得太累了……活得太委屈了。
錦屏心中絞痛萬分,麵上卻笑著“大人說得沒錯。慢慢來,總有找到凶手的那一日。”
周庭芳笑吟吟轉動酒杯,“是的,仇要報,人要殺,飯……也得吃。”
“上輩子忙忙碌碌如履薄冰的過了二十一年,最後卻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有時候想想,做人實在無趣。就為了功名利祿?為了金銀財富?”
周庭芳嗤然一笑,“上輩子我背負了周修遠的命運,活得了無生趣。這輩子嘛,我想做一回自己,也不想再活得那麼憋屈。沒意思。”
錦屏忽然想問。
既然姑娘這一世決定要隨性而為,是不是意味著,她和沈世子也不是毫無可能。
沈世子那人確實有些心狠手辣,可對姑娘,從來都是一腔赤誠。
若姑娘身邊有了陪伴之人,或許以後不會再那麼孤獨。
錦屏抬手,將滿杯酒倒在地上。
酒水洋洋灑灑,在石階前彙成細流。
“這一杯酒,敬蓮枝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