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雲矜知道謝悄在是江南十三省的首富,對這些東西了如指掌,自然也樂得他一道參看,當即答應了。
正如宋雲矜所料,謝悄看過製度後,立刻挑出了其間一部分問題,並將一些細節做了整合優化。
這個動亂的年代,奸商勾結貪官橫行,北洋政府自己都覺貪得不夠,更不會把百姓的生死當一回事。奸商好做,有良心的商人卻步步難行,如果沒有自己的一套準則,根本無法在亂世立足。
但謝悄卻憑借自己的手段立穩了腳跟,接住了祖父交過來的擔子。不負家中生意,也不愧於跟著他的所有人。他能夠在江南立足,靠的不僅僅是生意中的手段,更是人心。
而如今的上海便需要這樣的良心。
日本人在東北橫行霸道,爪子伸到了上海,如今駐紮在日本的大佐因為忌憚於其他列強的勢力,不敢麵對麵硬抗,卻打算另辟蹊徑,想用經濟控製整個上海灘。證券公司現在在上海開得如火如荼,仿佛人人的口袋都是滿的,可這內裡的陰謀卻無人能看得透。那些虛假的繁榮也無人願意去追究。
紡織業是華夏最重要的行業之一,若是就此被日本人控製,那往後的其他行業也會一步一步落入日本人的手中。想要改變這個趨勢,首先就要把行業重新整頓一番,將那場虛假的繁榮打破。
這幾日,謝悄便留在柳宅,同宋雲矜一道調整製度,並對後續的布局做出規劃。
自從身份被揭穿,宋雲矜唯一操心的就是被柳箏撞破。好在謝悄十分懂事,該不出聲就不出聲,該藏起來就藏起來,倒也相安無事。
經過二人的努力,新的製度最終得到了錢局長的同意,現在,就剩下最後一步,繡織局全部乾事的簽名,這份製度便落實了。
可這才是最難的一部分。
繡織局會議上,錢局長才把印好的製度分發下去,就引起一片怨懟。
“什麼?提高小工的工錢?降低中間人的傭金?中間人的傭金與我們何乾,他們收多少錢,我們又做不了主!”
“引進新機械,改善打盆工的工作環境?他們就是乾這種活的,還需要怎麼改善?”
“學藝期間也給工資?那怎麼行,一個什麼都不會的人憑什麼要給錢,教他們都還得費時間呢!”
“錢局長,你這哪裡是製度,分明是要剝一層皮,照此下去,大家的生意還怎麼做?”
……
製度遭到了眾人的反對,這在宋雲矜和錢局長的預料之內,看到眾人丟下冊子,他們也並不著急,一直到大家都發泄完了,錢局長才抬手往下壓了壓,朗聲道:“看來,諸位是對這份製度不滿意?”
“極不滿意。”一名乾事率先開口,“錢局長你沒有做過生意,怎麼會懂其中的艱難,特彆在這種世道,想要撐起一個廠子,那得多不容易。”
“正是,且不說上頭那些大人物要打點,隻說這稅,三天兩頭就得交,做生意也不容易啊……”
“錢局長,您可不能隻看賊吃肉,不見賊挨打!”
……
繡織局的這些乾事,有一大部分都是商人,開廠的,開鋪子的,開農場的,開繡品公司的,遍布紡織業的各個行當,分工不同,但有一點卻很明確,那就是保障自己的利益。
這份為工人、農民和學徒們的利益為主而製定的製度一出來,自然引起了大家的抗議。饒是錢局長的威望再高,涉及到自身利益的時候,大家也不想買他的賬。
有乾事苦口婆心道:“錢局長,您這個製度還得再改改,否則就算我們同意了,外頭那些老板也不會施行的。”
“從前唐局長都體恤大家的苦,可沒有這麼折騰我們的。”
“錢局長,大家都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也知道您背後是南京那邊撐腰,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個道理,您是讀書人,比我們更清楚。”
錢局長從進門到這會兒,隻說了兩句話,剩下的都是他們的抗議聲,他的臉色也隨著他們的聲音一點一點沉下去,他的目光在場內轉動,最終落到了左側座上的宋國峰。
從剛才到現在,宋國峰始終沒有開口,似乎對此事漠不關心。
錢局長皺了皺眉,提高聲音點了宋國峰:“宋先生,您怎麼不出聲?”
話一落,大家的目光都轉向宋國峰,抗議聲頓時一頓。
宋國峰正靠在椅背上曬太陽,順道聽著這鬨哄哄的一幕,心裡暗自盤算了好半晌,這會兒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他這才慢吞吞開口:“我不是不出聲,而是不敢出聲。”
“這又是怎麼說的?”有人緊跟著道,“難不成還有人捂著你的嘴不成?”
宋國峰歎了口氣,道:“因為我覺得,你們說得都有道理,自是無法反駁。”
“嘿,宋先生,你這是想兩頭都討個好嗎?”有人忍不住諷刺道,“大夥兒都知道您是好人,可滴水不漏也不是這麼個端法,這會兒正是需要裁決的時候,你必須得有個主意。”
“我做過清朝的子民,也當了民國的百姓,開著鋪子,做著買賣,平日裡與百姓們打著交道,當然知道底下的百姓日子過得艱難,更看不得百姓受苦,這製度出來能讓百姓們受益,我自然是歡迎的。”宋國峰朝眾人抖了抖荷包,道,“各位都知道,我這些年捐了不少身家,這囊中空蕩蕩的,我也樂意,因為百姓們受了益。”
這話一出口,大部分人的臉色都沉了沉,有人酸溜溜道:“宋先生真是大愛,前幾日還一擲千金買了《十麵靈璧》去支援唐山,這些製度虧的錢對宋先生是不在話下,可對我們這小本買賣而言,卻是要傷了根本。”
“怎麼會不在話下,我也難,所以我在熬,我做善事,是發自我心,為我私人之舉,可我不能因為自己私人的滿足,就強迫大家跟著我一塊兒受罪不是?”宋國峰擺了擺手,看到眾人的怒火稍稍減弱,接著又道,“這年頭大家都在熬日子,英法日德意都在上海待著,外頭隻需要打點一份,我們這得是打點五六份,外頭的商戶可能容易,可上海的商戶卻是比那裡都難!這個製度出來,我了不得關了鋪子,去畫些畫,寫點字,也能活下去,可在座的其他人,卻不同。生意與我而言是錦上添花,對他們來說,卻是活下去的根本,錢局長想要行善,不如換個法子,譬如舉辦個慈善晚會,大家都會慷慨解囊的。”
錢局長聞言,臉色猛然一沉,宋國峰這話一轉,立刻就把事情的性質變了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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