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
再過一日才是十五,所以這一夜的月亮並未圓到極致,邊緣處模模糊糊的,帶一點妖異的紅色。
山林間有薄薄霧氣。
段淩奔跑間嗬出來的熱氣,將那薄霧吹散了一些,讓他看清跑在自己前方的那個人——他不知在哪裡摔過一跤,跌得滿身是泥,因赤著雙足,腳上已添了不少細小傷痕,一頭烏發更是來不及束起,隻隨意地散在肩頭。
段淩是半夜被他叫醒的,仍有些茫然無措,隻知道明日教主就要拿他練功,若想活命,今夜非逃不可。
一切都是慌亂而急迫的,唯有握著他的那隻手,溫暖有力。
不知跑了多久,那人突然停下腳步,轉過頭來望住段淩。
“再往前就有人看守了,你一個人走吧。”
段淩大吃一驚“你不跟我一起走?”
那人搖搖頭,將一塊烏黑的令牌塞進段淩懷裡。他平日嗓音溫和,這夜或許是跑得太急的緣故,聽起來更為低沉一些““教主聖令隻有一塊,若兩個人走,當場就會被人識破。”
“但你偷了教主的令牌給我,萬一……”
“無事,我自有脫身之法。”那人推段淩一把,催促道,“來不及了,快走!”
段淩握著他的手不肯放,問“為什麼冒險救我?”
月光靜靜照在那人的臉上,明眸善睞,一如畫中之人。他微微笑了一下,並未回答這個問題,隻是傾過身來,柔軟的唇貼上段淩的嘴角。
段淩的心怦怦而跳。
他由夢中醒來時,唇上似乎還殘留著溫軟的觸覺,瞪著床帳看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是身處客棧的房間裡。
數日前,他與陸修文收拾行裝,離開了青州城。陸修文並未說出陸修言住在何處,隻讓他一路往南行去。
或許是近情情怯,他這幾日頻頻夢見從前的事。
年紀尚幼就被惡人擄走,日日擔驚受怕、朝不保夕,在那段受儘折磨的日子中,唯有陸修言溫柔待他。隔了十年之久,不知修言現在是何模樣?
隨後又笑自己傻氣,陸修文與他是雙生兄弟,就算長大後有所改變,麵貌也不會相差太多。
記得從前,兩人因為生得太像,時常會被人認錯。陸修文又最愛換了修言的衣裳,扮做弟弟的模樣欺騙彆人,偏偏還總是有人上當。
隻有段淩一眼就能分出真假。
他並不是發現了兩人容貌上的區彆,而是眼神。
陸修文的眼裡藏著鉤子。
隻要眼角一挑,似笑非笑的睨人一眼,就像能鉤下人心尖上的肉來。
段淩有時十分怕他。
而陸修言不同。修言永遠是溫文沉靜的,眼睛清澈明亮,猶如漫漫長夜中的寂靜月光。他與段淩從未有過甜言蜜語、海誓山盟,隻有那天夜裡的一個吻。
驚心動魄的一個吻。
段淩隻是回想起來,都覺得身體有些發熱。他看看天色已經大亮,便起身洗漱了一番,然後去敲隔壁的房門。
敲了許久,才聽陸修文的聲音響起來“誰?”
“是我。快中午了,你再不出來,我們今天就彆想趕路了。”
陸修文應了一聲,說“等我一會兒。”
這一等又是許久,段淩的耐心都快用儘了,才聽裡麵響起嘭的一聲,像是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
“出什麼事了?”
“沒事,我不小心摔碎了杯子。”
陸修文說完這句話後,又過了片刻才來開門。
段淩覺得他臉色格外蒼白,不由得問“你身體還好吧?”
陸修文眨了眨眼睛,道“其他都好,就是身上沒什麼力氣,師弟可願背我?”
邊說邊伸出手來。
段淩一把拍開他的手“做夢。”
陸修文哈哈大笑,始終以戲弄他為樂。
段淩再次忍住了掐死他的衝動,去客棧外麵套馬車,套完了回頭一看,見陸修文正扶著樓梯走下來,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段淩看不過去,伸手扶了他一把,又幫他上了馬車,道“來不及吃早飯了,你就吃點乾糧吧。”
陸修文輕輕“嗯”了一聲,之後就沒動靜了。
段淩急著趕路,也沒去管他,鞭子一揚,馬車繼續往南。這一條官道不太好走,顛簸了一路,到中午時,段淩才勒住韁繩,將馬車停在一棵樹下。他回身撩開簾子,卻見陸修文已靠著車壁睡著了。
段淩找了乾糧出來,邊吃邊推了推陸修文,問“要吃東西嗎?”
陸修文勉力睜開眼睛,道“不用,我喝點水就行了。”
段淩遞了水壺給他,觸到他手背時,卻覺一片冰涼。段淩頓知不對,又碰了碰陸修文的額頭,雖不像上次生病時那般燙手,卻摸到一頭冷汗。
“你身體當真無事?”
“當然。”
陸修文說著,卻將左手往身後藏了藏。
段淩這才發現他左手緊握成拳,指縫裡透出一點刺目的紅色。他連忙捉住陸修文的手,扳開手指一看,隻見他手裡緊緊捏著一塊碎瓷片,已將手掌割得鮮血淋漓。
他記得陸修文打碎過房裡的茶杯,想必這碎片由此而來,可他為何要弄傷自己?
“你這是發什麼瘋?”
“沒什麼,路上太無聊了,我想嚇唬嚇唬師弟而已。”
陸修文若無其事的丟開手中碎片,好似流血的並非他的手,更是絲毫也不覺得疼。
段淩扯了布條下來給他包紮傷口,突然間靈光一現,問“你身上的毒……是不是發作了?”
在青州時,姚大夫曾說陸修文身中劇毒,且毒已入五臟六腑,根本無藥可救。隻因數種毒性相互克製,反而保住了他的性命。
一旦發作起來,痛苦可想而知。
陸修文鬢邊的頭發已被汗水打濕了,因臉色十分蒼白,便襯得眼眸格外的黑,烏湛湛的望了段淩一眼,道“歇一會兒就好,不會耽誤你趕路的。”
段淩氣道“誰在乎這個?你身體撐不住怎麼不早說?是想死在半路上麼?”
他有些懊悔自己的粗心。
陸修文一早起來就不對勁,要自己背他時,恐怕是當真沒力氣走路了,後來將那碎瓷片捏在掌心裡,才勉強走下了樓梯。若非剛才偶然發現,他肯定還要硬撐下去。
段淩給他裹好了手上的傷,道“我去找個大夫過來。”
“不必了,大夫治不了我的病的。”
“興許能開些藥緩解一二。”
陸修文擺了擺手,道“與其費此功夫,倒不如……師弟留下來陪我說說話。”
段淩呆了一呆,脫口道“我同你有什麼好說的?”
陸修文渾身一顫,像是疼得厲害,整個人都蜷縮起來。段淩見他如此,隻好扶住他手臂,讓他靠在自己肩上,隔了一會兒,聽他低聲道“我跟師弟話不投機,確實無話可說,但修言是我的弟弟,總可以說說他吧?”
提到陸修言,段淩的確有許多事要問,想了一想,道“他這些年過得如何?可是吃了許多苦頭?”
陸修文嗤的一笑,說“我陸修文的弟弟,我難道護不住麼?豈會讓他遭人欺辱?”
“魔教裡講究的是弱肉強食,你自己練功不慎、走火入魔,尚且成了這般模樣,何況是不懂武功的修言?”
“我廢了武功後,在教內確是舉步維艱,但沒過多久,就讓修言離開了天絕教,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居起來。”
段淩並不信他“教主豈會應允?”
陸修文神色淡淡“我自願為教主試藥,教主自然就允了。”
段淩大吃一驚。
旁人或許不知何為試藥,他卻最清楚不過了。像他這種被擄來魔教的人,最怕的不是一死,而是被抓去試藥。
魔教煉製的丹藥,效用各有不同,有的劇毒無比,有的卻對練功大有助益,為了知曉其藥性如何,常在活人身上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