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
他之前已昏迷了整整三天,醒來後隻看了段淩一眼,叫了一聲“師弟”,就又睡了過去。段淩忙將正在院中賞雪的魏神醫叫了過來,要他給陸修文把脈。
魏神醫滿臉不耐,隨意探了探他的脈息,道“說過多少遍了,他這病沒什麼好治的,該醒的時候自然會醒,若是一直醒不過來,那就是……”
段淩瞥他一眼,那眼神比屋外飛揚的大雪還要冷上幾分。
魏神醫便說不下去了,搖了搖頭,道“他既然醒過一次,病情就是有所好轉了,遲早還會再醒過來的,慢慢等罷。”
段淩這才鬆了口氣,仍舊在床邊守著。他雙手纏著厚厚的白布,若非魏神醫醫術高明,又取了上好的金創藥給他用,這雙手恐怕早就廢了。
那一日,他拚上一身內力,靠著一雙肉掌,總算把地麵的石磚擊碎了。進到密室後,裡麵的景象叫他畢生難忘——狹窄的石室內流了滿地鮮血,血腥味濃得刺鼻,杜楓仰麵躺在地上,喉嚨處一道長長的割痕,顯然已經斷氣了,僅剩的那隻眼睛卻睜得極大,死不瞑目;陸修文則一動不動地倒在旁邊,渾身上下都是傷口,一襲黑衣被染成了暗紅色,瞧不出是死是活。
段淩的心跳停了一瞬,竟不敢上前去探他的鼻息。
還是魏神醫進來瞧了瞧,喊了一聲“這密室有古怪,快把人抱出去。”
段淩才回過神來,連忙將陸修文抱了起來,碰觸到那人溫熱的身體,感覺到他微弱的呼吸,他的心才落回原處。
魏神醫還算好心,見陸修文傷成這樣,倒沒有趕他們離開,反而讓出了客房來,又是金針止血,又是開方抓藥,費了不少名貴的藥材,方保住陸修文的一條命。
段淩自是連連道謝。
魏神醫也不客氣,擺手道“我是看那姓陸的小子順眼,方才救他性命的,可不是瞧了你的麵子,不必謝我了。”
隨後柳逸又將杜楓的屍首從密室裡弄了出來,魏神醫察看一番後,奇道“怪了,這人是先中了劇毒,然後才被人一刀割斷喉嚨的。”
“密室裡藏有毒藥?”
“當然沒有。密室的門一開,我聞著那味道就覺得不對勁,想必是姓陸的小子搞得鬼。嗯,他倒是有本事。”
當時密室裡隻有陸修文和杜楓兩人,杜楓當然不會自己抹脖子尋死,那殺了他的人,必然就是陸修文了。但奄奄一息的陸修文是如何打敗武功高強的杜楓的?魏神醫跟柳逸兩人討論了半天,也猜不透其中內情。
段淩可沒功夫去猜這個,隻在床邊等著陸修文醒來。
陸修文傷得極重,身上那些鞭痕也就罷了,最要命的是肩上的那處傷口,深可見骨,血肉都被攪爛了,像是一個血淋淋的窟窿。
見多識廣如魏神醫,給他包紮傷口時也直抽冷氣,說尋常人傷成這樣,早疼得昏死過去了,哪裡還能舉刀殺人?
隻是他這麼一受傷,本就病弱的身體自是雪上加霜,激得體內的毒提早發作,真正是藥石罔效了。照魏神醫的說法,他甚至很可能一睡不醒……
如今陸修文終於醒了,對段淩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幾天前那場惡戰,他受得傷也不輕,又在床邊守了幾夜,實在困倦至極,不知不覺地靠著床頭睡了過去。
睡到半夜時,感覺有一隻手輕輕撫過他纏著布條的雙手。
屋裡蠟燭未熄,段淩一睜開眼睛,就對上一張熟悉的俊顏,臉色雖然蒼白,但烏黑眼眸如寒星一般,微微含著笑意。
“陸修文……”
“師弟,”陸修文盯著他那雙手,問,“你的手怎麼受傷了?”
他為了救陸修文出來,一雙手險些廢掉的事,段淩自然不會說出口來,隻含糊道“一點小傷而已。”
接著又連聲問“你才剛睡醒,要不要喝點水,或是吃點東西?還是……我這就去找魏前輩過來瞧瞧?”
陸修文看一眼窗外的天色,道“三更半夜的,何必去吵醒彆人?”
“可是你的身體……”
“我身體好得很,就是有些渴了。”
段淩忙去桌邊倒了杯水,因雙手不太靈便,格外的小心翼翼。
陸修文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水,道“離天亮還早得很,師弟你也去休息吧。”
“我白天才睡過,現在不覺得困,正好留下來陪你。”
陸修文也不勉強他,環顧四周,問“這裡是魏前輩家?”
“嗯,你傷得太重,不宜來回折騰,魏前輩便借了客房給我們,又儘心竭力醫治你的傷,什麼好藥材都用上了,連診金也沒有收。”
“我的病……魏前輩怎麼說?”
“他說……”段淩頓了頓,飛快地說,“他已經擬好了幾個方子,隻要好好調養,你的身體總會好轉起來的。”
他扯起謊來麵不改色,叫人瞧不出一點端倪。
陸修文“嗯”了一聲,臉上沒什麼表情,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隻是問“你那天受的傷,魏前輩也都治過了?”
“當然。”
陸修文便點點頭,借著屋內昏黃的燭光,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打量了段淩一遍。
他看得太過專注,段淩覺得渾身不自在,咳嗽一聲,問“你看什麼?”
陸修文忍不住微笑起來。
他肩上的傷太重,隻有一隻手能動,這時便伸出那隻手來,輕輕碰了碰段淩的臉頰,目光如水一般“還好,師弟你平安無事。”
段淩麵上一熱,不由得彆開臉去。
陸修文微微悵然,手在半空中停了一會兒,才慢慢收回去。
段淩卻轉過頭來,看著他道“這回若非你出手殺了杜楓,我恐怕已死在他劍下了,算是……你救了我一命。”
陸修文眨眨眼睛,說“怎麼?師弟是要以身相許嗎?”
邊說邊掀開被子,給段淩騰出地方來。
“彆胡鬨,”段淩忙撲上去把被子蓋好了,斥道,“你身上有傷,著涼了怎麼辦?”
陸修文樂不可支,笑夠了才說“杜楓同我有仇,不是他殺了我,就是我殺了他,師弟不必放在心上。”
段淩沒有出聲,隻低頭著將被角嚴嚴實實地壓好,道“天還沒亮,你再睡一會兒吧。”
陸修文說了這麼多話,確實覺得累了,又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段淩卻沒睡,靜靜在床邊坐著。
隔了片刻,隻聽“嗤”的一聲,桌上的蠟燭熄滅了。段淩一動不動,仍舊在那黑暗中坐著。
第二天一早,柳逸聽說陸修文已經醒了,立刻拉著魏神醫跑了過來。
魏神醫照例給陸修文把了脈,重新開了一副方子,之後就被柳逸擠了開去,隻見他拉著陸修文的手說個不停“陸大哥,你醒得正是時候,今天可以喝上熱騰騰的臘八粥了。”
“今天是臘月初八?”
“嗯,你這一睡,就睡了整整三天。那天段大哥從密室裡抱你出來時,那樣子可真嚇人。多虧魏前輩妙手回春,將你救了回來。”
“魏前輩確實醫術高明。”
“對了,我跟魏前輩打了個賭,猜你是如何殺掉那個杜楓的,你快跟我說說,我猜的對不對……”
趁柳逸說得起勁,段淩悄悄拉魏神醫出了房門,壓低聲音問“他的病到底怎麼樣?”
魏神醫反問“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段淩皺了皺眉,顯然耐心已快告罄。
魏神醫便歎了口氣,道“其實無論真話假話,你我心中都已有了答案,甚至姓陸的小子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現在唯一不知道真相的,怕是隻有小柳了。”
段淩瞧一眼笑得興高采烈的柳逸,以及陪他說笑的陸修文,心裡突然悶得厲害。
對於自己的身體狀況,陸修文絕對比任何一個人都要清楚,但是他一點聲色不露,平平靜靜的接受了這個命運。
反而是段淩接受不了。
“魏前輩,當真沒有彆的辦法了?譬如起死回生的靈藥……”
“生死有命,你我皆是凡人,豈能逆天而行?”
“若是那一天,杜楓沒有找上門來呢?若是陸修文沒有受傷,你有沒有可能救他?”
魏神醫沉吟道“你們當日來求醫時,那小子雖是一臉死氣,但脈象中仍有轉機。如果先壓製住他體內的毒,再慢慢調理身體,雖說治不好他的病,但讓他多活上三、五年,卻是不成問題的。”
“我明白了。”段淩閉了閉眼睛,向魏神醫道了謝,轉身朝灶房走去。
魏神醫瞧著他的背影,心中大覺不忍,道“有空就多陪著他罷,若我料得不錯,怕是……過不了今年了。”
段淩腳步一頓,似乎踉蹌了一下,但很快就穩住身形,繼續往前走去。
到得中午時,段淩端了兩碗粥回房間。
“臘八粥!”柳逸歡呼一聲,說,“段大哥你去外頭買的?”
段淩避而不答,端了一碗給陸修文,道“我問過魏前輩了,你身上有傷,喝點粥正好。”
陸修文隻嘗了一口,眼睛就亮起來,肯定的說“是師弟親手做的。”
“怎麼可能?”柳逸塞了滿嘴的粥,嘟囔道,“段大哥的爹是一派掌門,乾什麼都有人伺候著,怎麼會自己煮粥?”
陸修文但笑不語,卻將一碗粥吃得乾乾淨淨。
吃完後,段淩以陸修文需要休息為由,果斷將柳逸趕了出去。
“柳兄弟太不知分寸了,整日吵吵鬨鬨的,也不怕打擾到你。”
“無妨,有小柳在,我倒覺得熱鬨許多。”
段淩心中一動,問“要不要我寫封信給修言,讓他過來陪你?”
他們離陸修言隱居的山穀並不太遠,若是快馬兼程趕來,幾日也就到了。
“不必了。”陸修文望了望窗外的雪景,搖頭道,“再過幾天就要過年了,修言現在有妻有子,何必讓他這個時候來回奔波?”
他想了想,道“等過完了年,再叫他過來吧。”
段淩想起魏神醫的那番話,心不禁一沉,靜了靜才說“……好。”
陸修文同段淩說著話,漸漸困倦起來,靠在他肩頭睡了過去。段淩給他掖了掖被子,見他的手就在身旁,便伸出手去,輕輕握了一握。
這天是臘月初八,離除夕還有二十幾日。
……隻剩下二十幾日。
陸修文的傷好得極慢,幾天後雖能下地走路,卻隻能在屋裡呆著,外頭天氣太冷,段淩始終不準他出門。
柳逸怕他覺得悶,便動手捏了三個雪人,擺在窗口供他賞玩。當中那個最精致的當然是柳逸自己,另兩個五官糊成一團的,則分彆是段淩和陸修文。
沒想到過了一夜,柳逸第二天過來一看,發現窗口的雪人換了位置,段淩和陸修文的那兩個緊緊挨在一起,他自己的卻被擠到了旁邊。
柳逸疑惑道“陸大哥,有誰動過這些雪人嗎?”
“誰知道?”陸修文正低頭看書,連眼角也不抬一下,悠然道,“或許是被風吹的吧。”
風怎麼吹得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