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嵇書憫模棱兩可地說了那番話後,陸梨阮噘著嘴把筆頂在上唇上,含含糊糊地道:“如此,他和你說什麼,你便當他是放屁就好了。”
嵇書憫被她粗俗的用詞震了下,隨即悶悶地笑起來。
陸梨阮嘴比腦子快,說完才反應過來。
“不行,我這人矯情,不分辨反刺回去四五六,晚上睡覺都不安生。”嵇書憫輕聲道。
陸梨阮心說,你對自己的定位倒是很清晰。
但也能理解,嵇書憫若是任由旁人揉搓教訓,他便不是他了,隻不過沒想到,能被氣成這個樣子。
隻有在意的事情才會真正讓人失態,嵇書憫從不假惺惺地說自己不在乎,他不僅在乎,他在乎到骨血裡!
“我並非要讓憫兒不舒服,但他這般自暴自棄,實在是……”嵇書勤喃喃自語。
“哦?大皇兄對他說什麼了?”陸梨阮蹭掉畫軸上的顏料。
“我與他說,往後的日子還長著,何必自暴自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若他總是這般一蹶不振,累得彆人為他擔心,難道你就不……”
嵇書勤重複了他覺得嵇書憫反應得最大的幾句話,他堂堂正正,並不認為這幾句話是不應該說的,是錯的。
一抬頭,卻見陸梨阮勾著嘴角,眼神卻冷冰冰的,比起嵇書憫看他的樣子,陸梨阮看他更為陌生,更為涼薄。
“大皇子說的可真對。”陸梨阮附和他,懶得多言,她與嵇書憫不同。
嵇書憫會被他影響,陸梨阮因為不在乎,所以他怎麼樣都不會被激起太大的情緒動蕩。
“他怎會如此不聽勸說……”嵇書勤被陸梨阮無聲地刺了一下,在一女子麵前語無倫次讓他很是彆扭,下意識又接了一句。
“他在乎大皇兄你。”陸梨阮將巾布甩到了一邊:“但沒關係,他很快就不在乎了。”
“為何?”嵇書勤心神一跳。
“他都快死了,他還怎麼在乎?難不成你還要糾纏他到墓穴裡?對著他枯骨念叨,把他念叨活過來?”陸梨阮擰著眉。
“你們夫妻倆……何故整日都死來死去的……”嵇書勤想必是沒聽過這種夫妻成對的莫名話。
“怎麼還要避諱嗎?”陸梨阮挑挑眉:“大皇兄你也從死裡逃生,如今想必看得更開啊,他都快死了,你就行行好,給他幾日消停日子過吧!”
陸梨阮氣性也上來了,這人無異於在饑餓的人麵前吃大餅,在口渴之人麵前啖酸梅。
“憫兒不會的……怎麼會?”嵇書勤被陸梨阮一連串的“死”弄得不知所措。
“您病入膏肓之時,皇後娘娘日夜不寐,守著你四處請名醫,這麼多年精心養著,順著,照料著,讓你無憂無慮隻需清靜過活。”
陸梨阮終究還是憋不住,要不是嵇書憫再三叮囑,不要將任何事情泄露出去,陸梨阮早就破口大罵了。
“殿下呢?你在皇後懷裡享慈母之愛時,他在乾什麼?你清修禮佛的時候,他於宮中孤立無援四麵楚歌,他雙腿殘疾日日劇痛,他病骨蹉跎,瘦得連我都能抱得動他,您在做什麼?”
陸梨阮冷哼:“你站在這兒教育他,您教育他之前,要不要先瞧瞧自己風清朗月的臉,看看有他快兩個粗的手臂腰身,要不要低頭摸摸自己還能穩步行走的腿!”
“這麼多年的太子之位,是他毫不費力便能坐穩的嗎?您是覺得,若非他為太子鎮在宮中,您與皇後娘娘,能安穩度日嗎?”屋子裡沒有彆人,陸梨阮字字犀利。
看著嵇書勤從從容到震驚,又到慌亂欲辯解的神色,心中莫名快意。
你清高端方,我便將你眼睛扒開叫你看,把你耳朵捅開叫你聽,踩著人梯登上的雲端,真覺得自己是君子善人了?
天真又愚蠢!
“行行好吧,你命他好好活著為皇後娘娘效力,逼他剔骨還親之前,不如實在點,勸他多吃幾口粥飯,多飲幾口湯水,來的更實在。”
“怎麼,大皇兄您不會想不到吧?不會覺得殿下真如賤命的野草,怎麼也不會死吧?”陸梨阮一連串不歇氣的質問,問的書房裡鴉雀無聲。
“母後並非不關心憫兒,隻是,從前的事情……”嵇書勤忽然被雷劈了般,他的確並未想過。
“父皇也是慈愛之人,他與母後之間的種種,並不會對憫兒有……”嵇書勤說到一半兒,忽然噤了聲。
真的嗎?
他完全相信這句話嗎?
但這話是母後親口所言,她與父皇之間種種糾葛下,卻依然能說出這句話,嵇書勤並不覺的是假的。
“哦?宮中這麼好,皇後娘娘怎麼不讓您回來與殿下一同過活呢?”陸梨阮故作不解。
“您的病,在好些年前便好了吧?”
“母後覺得……”嵇書勤發現自己沒有一句話能順理成章地說完。
“那殿下如今這般體弱,皇後娘娘為何不替他求情,將他帶在身邊照顧呢?難不成,皇後娘娘於親子之愛,也分三六九等,您是第一等的,不僅得到,還要扭過頭來讓最次等的,與您一同感激涕零?太霸道了些吧?”
陸梨阮邏輯清晰,一字一句地直擊嵇書勤說過的那些話。
“您當真不知為何皇後娘娘心思嗎?”陸梨阮盯著他問,隻看到他臉上迷茫的不解。
他是真的不知道。
皇後那般手段心計,對親子都能下去狠手,怎麼獨獨將大皇子養成這般性子?
直到後來,陸梨阮才慢慢看清楚緣由。
大皇兄的確是善,他饑年布施,為民祈福,救濟孤寡,開慈善院,曾出山遊曆,見疾苦而落淚,不以位高而自矜,是真仁真善,心懷慈悲。
嵇書憫像劍,他像水。
陸梨阮有些泄氣,忽然很能明白嵇書憫憤恨的理由。
若他是假模假式,故作關懷,嵇書憫隻一笑置之,但他是真心實意,在無知上的真心實意,他看到的人和事都那麼好,襯得嵇書憫如蠱盅裡撕咬的毒蟲。
“罷了,您與他少說幾句吧。”陸梨阮長歎一聲。
“你說的,我都有聽,確是我有很多考慮不周,我不知道……憫兒,憫兒的心思,待憫兒醒了後,你同他說,我改日來向他賠罪。”他一拱手,被陸梨阮斥責後,依舊不惱。
神色間依然是對弟弟的關懷與包容,他什麼都不知道,卻也會儘量反省自己。
陸梨阮憋屈的要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