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觀雨成日泡在藏書樓裡,一坐便是一整天。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隻見他身側的書籍越堆越高。蘇觀雨太狂熱,藏書樓成了他的居所。他們分房許久,久而久之,彆院傳出流言,說公主夫妻不睦。澹台薰沒有閒心思理會那些流言蜚語,日日去校場簡拔出征軍士和法門秘術者。法門秘術者可以進行遠距離空間跳躍,遠比靠一雙腳長途跋涉要省事。
四個月後,澹台薰率遠征隊探索雪境。蘇觀雨和澹台淨一同立在雪境長城的城頭,眺望那螻蟻一般渺小的衛隊緩緩進入茫茫雪境。天地一片白,混沌的霧氣彌漫了視野,遮蓋住未知的前路。此時此刻,無論是蘇觀雨還是澹台淨,他們都不會想到,澹台薰此去再也不會歸來。
“第一次法門跳躍,距長城一百裡,一無所得,全是雪。”羅盤裡傳來澹台薰的聲音。
“第二次法門跳躍,距長城兩百裡,還是雪,發現一些雪狼。”
第三次法門跳躍之後,澹台薰深入雪境三百裡,遠征隊和人間失去了聯絡。他們離得太遠了,通訊羅盤的靈力流無法傳遞這麼遠的距離,秘宗隻能等待。雪原之上,澹台薰與衛隊頂著風雪奮力跋涉。在這一望無際的雪原上,雪狼雪狐不是最大的危險,雪盲症、寒冷失溫,和第無數次法門跳躍之後一無所獲的失望,才是他們要跨越的天塹。
衛隊死傷過半,乾糧日益耗儘,不知為何,他們再也獵不到雪狼和雪狐。回返的呼聲越來越大,她始終強撐著繼續前行。終於,他們走到了天的儘頭。他們看見一片深海,海上懸浮著巨大的雪花。一座龐大的城池座落在雪山中,瑰麗的琉璃穹頂籠罩著這座城,為它擋住風雪的侵襲。澹台薰看見奇異的妖物在那城池中行走飛行,但他們絕不走出琉璃蒼穹的籠罩。
一看便知,他們也是被風雪囚禁的生物,他們的家園比大靖四十八州還要狹小荒蕪。
這便是世界的邊界麼?澹台薰望著那片雪花,心中升起無儘的悲愴。
她仍然沒有找到風調雨順的樂土,世界的儘頭竟是一片雪花。
她想起蘇觀雨的話,他曾說她的遠征注定一無所獲。為什麼蘇觀雨能夠預料到這個結局?她的心中浮起巨大的疑惑。
忽然,一個遍體鱗傷的女人忽然出現在路的儘頭。她如此美麗,簡直像一個妖精。而她頭頂毛絨絨的耳朵,似乎也昭示著她非人的身份。
貓女從懷裡捧出一隻瘦弱的小貓,“求求你,帶走我的孩子。他是一隻半妖,他的身上流著你們凡人的血脈。雪境天極是我們妖族的領地,他們早已發現溫暖的人間,決意南下爭奪你們的家園。我的孩子擁有吞噬秘術,是他們最大的武器。”
有人道“照你這麼說,我們該殺了這個孩子。”
“看在我背叛我的種族,告訴你們這個秘密的份兒上,給他一個家吧。”貓女仰望澹台薰,流著淚道,“我尾隨了你們好幾天,我聽見你在夢中念叨你孩子的小名。你也是個母親,你一定不會見死不救。”
她說完,體力不支,暈了過去。澹台薰從她懷裡拎起小貓的後脖頸子,這是一隻雪白的貓崽,身形瘦弱,好像一巴掌就能把它給掐死。軍士摸了摸貓女的脈搏,朝她搖了搖頭。這隻貓妖早已山窮水儘,方才是她回光返照。
“要不把這貓烤了吃吧。”有人餓得流口水。
她擰眉,猶豫著要不要弄死這隻貓崽。正思索間,前方出現巨大的黑影,他們看見五隻可怖的妖魔出現在雪霧儘頭,有長著鱗片的巨蟒、魁偉的黑熊,還有長著三個腦袋的巨犬。軍士們瑟瑟發抖,僵在原地。
“那……那是什麼玩意兒?”有人結結巴巴問。
“愣著做什麼?跑啊!”澹台薰嘶吼。
妖祖追殺,他們奪路狂奔。連續兩次法門跳躍,法門秘術者耗儘了靈力,無法再開啟新的法門。他們躲在雪洞裡,不敢露出聲息。那幾個妖祖一看便知境界高深,他們一行人隻有澹台薰是朝聖境,實在不夠打。澹台薰低頭看懷裡的貓崽子,它是一切的禍根。據它母親說它擁有吞噬秘術,這般強大的秘術決不能落到妖族手裡。
澹台薰決定弄死它。
可奇怪的事發生了,這貓崽好象被什麼特殊的力量保護著,刀劍刺不進它的身體,火也無法把它烤熟。餓著它不給它喂奶,它竟然也活得好好的。那時的澹台薰不知道,是雪花保護了貓崽。它還沒有完成和蘇如晦相遇的劇情,雪花設置了無雙程序,保住它的性命。
望著這隻神奇的貓崽,有一瞬間,澹台薰忽然理解了蘇觀雨的瘋言瘋語。
如果這個世界有超脫常理的存在,是不是證明,這個世界有可能是假的?
蘇觀雨……真的是個瘋子麼?
“弄不死,怎麼辦?”軍士們麵麵相覷。
“帶著。”澹台薰咬牙道。
他們奔逃,向著家鄉的方向狂奔。一路上不停有人死去,成為妖物口中的糧食,屍骨無存,再也回不到家鄉。他們路過來時豎立的墓碑,那裡躺著他們的戰友,他們本想回程時捎上他們的屍體,如今也無暇顧及。
分不清晝夜,也不知道到底逃了多久,幾天,還是幾個月?澹台薰不停揮刀,釋放她狂怒的暴雪,堵住妖祖的步伐。妖祖們太過強大,他們可以從風雪中嗅到他們逸散的氣息。靈力耗儘,澹台薰渾身疼痛,要命的頭風再次犯了,她甚至無力再奔跑。她的軍士扶起她,剩下的兩個法門秘術者耗儘全身精血,合力撕開一條狹窄的空間裂縫,將他們送到千裡之外。
可是妖祖如影隨形,一扇巨大的法門開在百步開外。
“殿下,撐住!我看到長城了!”軍士嘶吼著。
她讓他停下,用刀支撐住自己的身體。
“雪境長城是我們最後的屏障,絕不能讓妖物進長城。他們開門放我們進去,就等於放妖物進去。”澹台薰道。
“殿下……”軍士哭著,“我們到家了,我們就要到家了!”
她把貓崽丟進他懷裡,推他走,“快跑,我給你爭取一炷香的時間。隻有一炷香,你務必帶著這隻貓崽子回到長城後麵。”
軍士愣了一瞬,撲通一聲跪下,大喊道“屬下絕不做逃兵!”
妖物們出現在雪風裡,魁偉的黑影呈環形陣列罩住了澹台薰。
“凡人,一個朝聖境,擋不住五個朝聖境。”黑影們低聲道。
澹台薰笑得張狂,“不試試怎麼知道?”
“你們凡人何其弱小,與其豁出生命保護你孱弱的同胞,不如為我們賣命。”黑影們道,“跪下叩首,交出聖子,饒你一命。”
“笑話,”澹台薰一字一句道,“我澹台氏永不低頭。”
軍士瑟瑟發著抖,抱緊了懷裡的貓崽。
澹台薰抹去臉上的雪粒子,喝道“走!”
軍士的涕淚糊了滿臉,狠下心掉過頭,死死抱著貓崽望著長城奔跑。他的身後,凶猛的暴風雪襲卷雪原。
書齋內,澹台淨寂靜了許久的通訊羅盤響了。一旁的蘇觀雨大夢初醒般從厚重的書卷裡抬起頭,幼小的蘇如晦躺在搖籃裡哇哇亂叫。澹台薰囑咐澹台淨看顧好蘇觀雨父子,澹台淨怕蘇觀雨再次發瘋自殘殺子,有事沒事就讓這父子二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待著。
“兄長。”羅盤裡傳來澹台薰沙啞的聲音。
“阿薰,”澹台淨按住羅盤,“你返程了麼?”
“返程了,讓你失望了,我什麼也沒有找到。”澹台薰的聲音透著深深的疲憊,“除了雪,還是雪。我看到生活在風雪裡的種族,他們比我們過得還苦。天儘頭有一朵好大的雪花,你說那意味著什麼呢?人死後,會變成風雪飛向天空麼?”
澹台薰滿身鮮血,視野被染得豔紅,她揮刀,斬斷一隻妖怪的臂膀。
妖怪發出尖利的哀嚎,另一隻妖怪衝過來,張開的巨口布滿尖牙。
“那是什麼聲音?”蘇觀雨問。
“你也在啊。”澹台薰被咬爛了一隻手臂,鮮血從外翻的血肉裡狂湧而出,“蘇觀雨,你的腦子好點了麼?你之前問我世界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在遠征的路上還真的仔細想了想這個無聊的問題。如果世界是假的,那豈不是你也是假的,兄長是假的,晦兒是假的?我不接受,所以世界是真的。”
澹台淨蹙眉,“你在哪兒,我們去接你。”
“是不是覺得我的道理很歪?”
澹台薰放聲大笑,暴風雪再次狂舞,她渾身的靈力強行湧動,經脈經受不住這可怕的壓力,寸寸斷裂。風雪化作利刃,切入妖物堅硬的鱗甲,妖物淒慘長嘶。
“阿薰,你在哪兒!”澹台淨心中浮起森然的恐懼,他忽然意識到,澹台薰一直在戰鬥。
“蘇觀雨,你還不明白麼?”澹台薰低聲道,“我愛你們,有你們的世界,就是我的世界。隻要它是我的世界,那它就是真的世界。對了,我送了一隻貓回去。你們要教它做人,不要做貓。好像有點難,如果實在做不成人,就做晦兒的貓……”她喘息著,說話開始斷斷續續,“我該走了,以後讓我的倒黴兄長替我養你們父子和那隻貓吧。兄長,不要為我難過,你該為我高興。我一生的病痛和苦難,終於到此為止。”
他們聽見怒吼的雪聲吞沒了一切聲響,羅盤裡的聲音戛然而止。
澹台淨讓蘇觀雨在家待著,又命侍從看顧好晦兒,自己起身傳召法門秘術者,開啟法門去雪境長城。牆內的軍士沿著雪地搜尋,找到暈在雪堆裡的軍士和一隻小貓,還有長城十裡外,一具屹立在雪中的冰雕。
她的鮮血凍在冰中,整座冰雕幾乎是絳紅色的。心臟不見了,胸膛的位置破了個巨大的口子,空空蕩蕩。
軍士們沉默不語,雪中一片寂靜。
澹台淨的腿腳如鉛塊一般沉重,他走向她,擁住她冰冷的軀體。澹台淨好久不曾抱她了,自從她長大,她出征,她有了家室,他們再也沒有像小時候那樣擁抱過。
他想他錯了,他不該讓她走得那樣遠。
就算雪境之外有樂土,那真的是他們的世界麼?
“阿薰,”他啞聲道,“我帶你回我們的世界。”
澹台薰的死訊傳到書齋,蘇觀雨搖搖籃的手停住了。他明明知道,澹台薰是雪花塑造的傀儡,雪花設計她忠誠不屈,生死置之度外,她就必定舍生取義。她有這個結局,是命中注定。
他本不應該為她而難過。
可是他分明聽見腔子裡有什麼東西碎了,劈啪一聲,鮮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