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過，還想過帶你去找畢恭，可是，我可以拋棄一切去陪他受苦，但你是一個孩子，我有什麼資格讓自己的孩子變成黑五類跟著受苦？”
“不是很快就平反了嗎？”
“也不快，過了兩年，那時很多同學都去祝賀，我也想去看他，想知道他心裡還有沒有我，隻要他心裡還有我，我下決心一定離開你爸，帶著你去找他，因為你爸這些年讓我傷透了心，已經沒有任何值得我留戀的地方，而且我相信畢恭一定會善待你，他對你的愛不會比你爸的少。”
“可是你並沒有行動。”
“因為你爸知道畢恭平反後，突然良心發現，哭著給我道歉，求我看在小孩的份上，不要離開他，要離開他，也等過一段時間，不要讓他成為全體同學的笑話，否則同學們都會說他幫文畢恭養了幾年老婆，會笑話他……我心軟了，答應了他。”
“我的傻媽媽，你怎麼這麼傻呢。所以你就一直不跟文畢恭聯係？”
“是的，唯一通過的電話，是非非生日那次，今天是我們隔了二十幾年後的第一次重逢。”
“就這樣，爸爸還吃你的乾醋？”
“就因為畢恭的文集，平反後第一本結輯出版的書叫做《最是一年春好處》，收錄的全都是我和他在一起時他寫的文章，我拿到那個專輯偷偷看了，裡麵有一些東西其他人讀不出，但我讀得出，我想你爸可能也有所察覺，他這是在向我傳遞他的心聲，告訴我，他的心沒有變。”
“會不會隻是你猜測？”
“不是，裡麵不少文章是我幫他潤色過的，隻要我改過的地方，都采用我所改的，哪怕他有更好的表達，但這種細微的地方彆人看不出，我當時心有點動了，但是那時卻意外地有了張不凡，我感覺他就是自己強行要跑來要把我留在張家的，我一點準備都沒有。”
黃綺看著張不凡，苦澀無奈中卻也帶著慈愛，摸了一下他的頭。雖然是意外出來的，對他的愛確也一點都沒有少。
張不凡不知怎麼說，沒想到是自己莽撞地破壞了媽媽的生活軌跡。
“張不凡出生後，畢恭又出了一本專輯《秋池夜宴集》，寫的都是我離開他後他的遭遇和痛苦，每一篇都是失魂落魄的，我感覺他也是給我看的，讓我感受他離開我之後他的痛苦，其中有一篇題目就叫《魂兮歸來》，把我當成了他的魂。”
“那個晚上，我懷裡抱著張不凡，躲在教室裡，當時蒼林半夜是沒有電的，在一盞煤油燈下，我花了整整一個晚上讀完了這本書，人都快崩潰了，哭得昏天黑地的，可是我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沒有了為愛舍棄一切的資格，我要對我的孩子負責，我不想再拖著他，加上你爸也還在擔心，所以，張舒很快也有了，知道有了張舒，你爸這裡放心了，畢恭應該明白我和他不可能了，不久就結婚了……”
“難怪我和張不凡差那麼多歲，張不凡和張舒隻差了一歲，是因為這個原因啊。”
“我不想讓他傻等下去，就隻能這麼做了。”
“你們之間沒有書信，沒有往來，他出一本書，你生一個孩子，用這種方式來傳遞你們各自的想法？而且確定對方能正確破譯這樣的信息？”張秋感到不可思議。
媽媽的臉上全是苦澀，知道這個事很傻，可是她當時就是這麼傻的。
這一傻，又傻了二十年。她把整個青春都傻傻地耗在了蒼林這個沒有向她展示過溫暖的地方。
“我們有過誓言的，誓死不渝，此心永恒，是我違背了我的誓言，所以這二十七年裡，我每次遇到不辛，我都會告訴自己，這就是我違背誓言的報應。”
“可是，文畢恭好像從來沒有怪你違背誓言，為什麼？”
“他，知道我是迫於家庭壓力，我爸在武鬥時死了，我媽隻剩下我和妹妹，她承受不起女兒跟走資派的婚姻，她跪在我麵前哭著求我，哭了好久我才答應，就因為看到了我媽跪下的一幕，我妹妹，你們的小姨，一直不想理我，覺得我太狠，甚至覺得我媽媽後來的病是我引發的……”
“難怪小姨一直對你不冷不熱的，原來還有這個原因啊。”
張不凡和張秋相看一眼，大家一直以為，小姨這種態度是因為她勢利瞧不起窮教師，沒想到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我答應了媽媽，可是我那時那麼愛著畢恭，我在一個晚上，我找到他，告訴他，我們得分手了，他哭了，我們抱頭痛哭，然後，我想，這個是我愛到靈魂裡的男人，我不能一走了之，我想過要給他留一個我和他的孩子，因為他父母都死了，他是孤兒……”
黃綺說完這話，才想起了什麼，看一眼張不凡，張不凡神色淡然。
“畢恭說，你不用這樣，如果我們有資格，有一個我們兩人的孩子，叫你一聲媽，叫我一聲爸，我會非常幸福，我甚至可以拿生命來換，但不該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那是施舍，小綺，我答應要用一生去愛你，就要給你安穩，讓你踏實，現在，這個孩子出來，會讓你生無寧日，對你，對孩子都沒有好處，我文畢恭不能這樣傷害自己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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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秋鬆了口氣，眼裡不覺閃出了淚花。
黃綺說“我說，我這一走就得嫁人，從此再無緣，你怎麼辦？他說，那你就不要嫁人，專心等我，我一定能回來，我不相信天永遠是這樣子。我說，不可能的，我媽不會讓我等的，她撐不下去了，我家裡現在隻有女人了，三個女人在這個社會怎麼存活呀，我們連老家都回不去，那些叔伯們，說我爸爸沒有兒子，沒必要留我們在村裡了。”
“真的是這樣嗎？”張秋問。
“就是這樣，我爸回老家葬了後，他們甚至不想讓我們一家在村裡多住兩天，不過也沒關係了，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也沒再回過村裡一次。”
“你那樣說了後，文畢恭怎麼回答？”
“他說，如果逼狠了，你沒有辦法隻能嫁人了，那也不能忘記我，等我有資格，就回到我身邊，我還是一樣愛你，不會有任何改變。我說，可是，我隻能保證我現在愛你，等嫁了人，我就得愛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就算心裡還有你，我也隻能讓你被壓到心的最底下。”
黃綺歎了口氣“那晚我們哭彆後，我們之間就隻剩下了對彼此的思念，可是我騙不了自己的心，一直到結了婚，想到他的時候心還是一樣痛。”
“這麼多年，你還在想他？”
“能不想嗎，隻不過也隻能想想而已，想知道這麼多年他變成什麼樣了，如果能遠遠看他一眼，看到他現在的模樣，看到他幸福的樣子，我就會踏實，要是他也能看到我，隻看一眼我，什麼都不用說，就看一眼，用眼神告訴我，他很好，希望我也很好，我就覺得，這樣就已經很好了，就可以放心的各自走開了，而我們之間的那份愛，將隨之化成一縷煙，隨飛飄散，了無痕跡。”
“那他會是這樣想嗎？”
“會的，畢恭的為人我知道，如果不是這樣想，他也不會拖到後來才結婚，結了婚後，他就隻對妻子負責了，但是，可能像我想過他一樣，他也會偶爾的想起我。”
“應該不是偶爾吧，不然為什麼要寫《這雨》？難道不是用想象假設了你不走的形景，滿足他的幻想？”
“不能這麼說，他寫這雨的時候顯然已經放下了過去，裡麵的妙容不是我，裡麵的劉放其實也不是他，性格都虛化了，怎麼說呢，妙容代表的應該是一個年輕的母親，可能有我的影子，也可能有他夫人的影子，就是一個合成體……”
黃綺淺淺一笑，這裡麵有一個帶著憂傷的溫暖，彆人看不看得出來都無所謂，她看得出來就夠了。
雨過天晴，雲淡風輕，斜陽欲墜，彩霞滿天……舊的愛情落幕了，而溫暖殘留著，美麗可愛的小姑娘來了，用潔淨的眼淚洗掉了舊傷，招來了一輪月亮，新的曆程，於是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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