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花有主!
定坤二年二月初二,天微雨。
麵前的少年,不……應該說是男孩,約莫七歲左右,繃著一張臉,緊抿著嫩唇,一瞬不轉地盯著關信。他的神情充滿質疑,下巴微微揚起,凝著股無形的傲氣,硬生生將關信來之前醞釀好的一腔開場白給堵回了肚子裡。
“……”喂,好歹說點什麼啊!
“……”許久過去,男孩依舊盯著他,一言不發,默默保持著距離,防備的眼神略略有些空洞。
“……”呃……
“出什麼事了麼?”遠遠走來的美婦人出聲打破了僵局。
男孩聞聲轉過頭,拒人於千裡之外的神色一暖,看著美婦答道“應該是宮裡分配過來的小太監。”
“……”原來您知道啊!
聞言,關信猛地醒悟過來,這才意識到自己杵得直直的,跟未來的主子麵對麵僵持了許久,趕緊“撲騰”一聲跪倒,將堵回肚子裡的開場白一股腦地吐出來“小的關信,見過大皇子殿下,皇後娘娘。從今往後,小的定當誓死效忠。”
男孩……大皇子殿下百裡景雖不以為然地摸了摸鼻子,目光一斜望向他身後,低低哼了聲“把人丟過來也不打聲招呼就走了,管事姑姑真是辦得一手好差事。”
“罷了。”林皇後行至他身側,拍了拍他的肩,“人來了就好。管事姑姑若當真架勢來上報,倒要費神與她虛與委蛇了。”說著,她溫柔的目光一轉,看向他,頗是客氣地一笑“你叫關信是吧?”
“是、是。”林皇後對他絲毫沒有架子,倒讓他受寵若驚到有些惶恐,跟著舌頭也打了顫。
“彆緊張。”林皇後安撫道,“想來你入宮受訓了些時日,也已經知道這明月宮的處境了。你若想留下來,本宮與殿下十分歡迎。你若想投靠更有勢力的主子,本宮絕不攔著。明月宮從不勉強不想留下來的人。”最後半句,她微微加重了語氣,刹那間皇後娘娘該有的魄力撲麵而來。
他瞠目結舌看著她。
第一麵就將自己的短處暴露的主子,這天底下上哪兒找去?
他不由得偷偷摸摸地四下瞥了瞥,這座屬於曆代皇後的宮殿到了林皇後這裡變得靜悄悄的,除了林皇後的聞香姑姑,再無其他宮人。來之前便知明月宮猶如冷宮,林皇後形同虛設,宮中有背後權傾朝野的葉家撐腰的葉貴妃掌權,誰也不敢向無權無勢無娘家的林皇後示好。
而如今葉貴妃肚子裡懷有龍種,萬人巴結,人人皆說葉貴妃肚子那個會是未來的皇儲。原本就勢單力薄的大皇子殿下在這種時候處境更加的微妙起來。
雖然他這七年本就不被重視,就連魏德妃之女景爰公主似乎也比這位殿下更受優待。
林皇後將他們的現狀清楚告訴,想必也是為求日後一個安寧。
彼時關信入宮尚淺,尚不知宮中險惡,隻道自己命定如此,注定要伺候誰。既然上天將他派到了這對母子麵前,他便聽天由命,安下心來做好自己分內之事。
然而,三天之後,他才知道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空空如也的房間靜得可聞窗外鳥鳴聲,關信端著早膳目瞪口呆杵在屋子中間,愣了好一會兒,才扭轉脖子,僵硬地打量了一下房間四周。
沒!人!
等等,讓他冷靜片刻,梳理下思緒,仔細回憶方才發生了什麼……
嗯,一切在他敲門之前還是很正常的。
緊接著,他放下早膳,端著梳洗的臉盆進屋,穿戴整齊的殿下迎上來,睡眼惺忪接過他沾濕的毛巾……
是了,直到這一步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妥!
但是,為什麼他也就走到門外往草叢裡倒了盆水,再端起門口早膳進屋時,大皇子殿下就消失了?!
誰能告訴他他轉身倒水的瞬間發生了什麼?!
關信頓時覺得,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謎題!這其中一定藏著他不理解的玄奧,等著他去解開!
一念及此,一卷名為《殿下觀察記錄》的手劄便誕生了,筆者關信用隻有他才能讀懂的鬼畫符圖文在卷首書道
“此卷僅用以記錄殿下的點點滴滴,除了方便吾時刻跟上殿下之外,無彆的用途。”——關信語。
定坤七年六月十五,天大雨。
雨下了一夜,雷鳴交加。
這一夜並不太平。
這兩年一直病病殃殃的皇後娘娘舊病複發,來勢洶洶。饒是一向少年老成的景雖殿下也慌了神,手忙腳亂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命吾去請太醫。
然而,太醫局的太醫們卻不以為然一笑,似是已經習慣了皇後娘娘的“病重”,隻答了一句“待臣準備一下”,便讓吾在門外侯了一個時辰。
夏夜的風微潮,吹得人心寒。等候時,吾不禁想起了臨走時殿下的惶恐不安。
此時,明月宮的景雖殿下一定焦急地等待著他帶去最好的太醫,醫好皇後娘娘。
但,事與願違。
五年的宦官生涯,算是看清這宮中人心涼薄,權比命高。宮裡有葉貴妃暗中做鬼,誰也不敢對皇後娘娘示好。
近兩年皇後娘娘身體愈發不好,頻繁病發總算讓安帝陛下重視起來,去到明月宮的次數亦多了起來。
這是好事,卻也是壞事。
宮中開始有了“林皇後裝病邀寵”的謠言,多少人恨不得她就這麼一口氣不上來,就這麼一命嗚呼。也因此,太醫們當著安帝陛下對皇後娘娘儘心儘責,暗著卻陽奉陰違,不太重視……準確來說,不太敢重視。
吾不懂醫,卻也知曉皇後娘娘的病乃是日積月累下來的,需要調養便可康複。他們卻由著她越病越重,在安帝陛下麵前誇大病情,造成無藥可醫的假象。
這一次皇後娘娘病發吐血,若沒有太醫及時診治……
吾不敢想下去,卻也不敢想象自己空手而歸會迎來殿下怎樣絕望的表情。
就在吾急得一籌莫展時,身後太醫局的門忽然開了。
吾趕緊回過頭去——隻見一名看著將將二十歲出頭的青年男子身著醫官使的服飾走出來,他很快注意到了吾,詫異道“你怎麼還在這裡?”
“小的未請到人,不敢回去。”
“他們沒派人嗎?”青年大驚,“你一個時辰前就來了!皇後娘娘那頭去人了麼?”
吾喪氣地搖了搖頭。
“太過分了。”青年低喃了句,擰了擰眉,像是下定了決心咬牙道“太醫局規定皇後娘娘隻能由太醫瞧病,我官職不高或許不夠格,但我願前往一試,你是繼續等還是……”
“大人請!”這麼大一顆救星砸下來,吾感動得熱淚盈眶,“請問大人如何稱呼?”
“我姓羅,不是什麼大人。”
後來,在這名羅生醫官的診治下,皇後娘娘緩了過來,保住了性命。也因此,這位羅生大人成了皇後娘娘的專屬醫官。
是的,醫官,並非太醫。
在宮中,隻有主子們才能得太醫診治,醫官使因官職不高,隻能替三品以下的女官瞧病。無形中,皇後娘娘的地位等同於三品以下的女官。
就算是救了皇後娘娘一命,得娘娘欽點為其瞧病,太醫局也沒順應形勢升羅生的官職,隻說羅生越職行事,好在救了皇後一命,功過相抵,至於升太醫……沒門!
但景雖殿下明顯鬆了口氣。對於殿下來說,或許羅生大人的存在,比其他的太醫更讓人放心。
定坤六年七月初三,天多雲。
寂寞了多年的明月宮,在五年前迎來了吾之後,終於在今日迎來了新的成員。
新來的宮女段璿璿剛入宮不久。家中幾輩為後宮供奉水果。身為文宮女,一開始借著對花果的了解,一路升到正七品典苑,掌宮中園圃。卻因為笨手笨腳打碎了宮中最不能得罪的葉貴妃想要的花瓶,被革了職,“發配”到明月宮繼續搞破壞。
不同於吾,段璿璿似乎對大皇子殿下的神隱並不感興趣,反而在羅生大人前來瞧病時一蹦三尺高,歡天喜地圍著羅生轉。
另一頭,殿下在最近似乎也有了新的樂趣,消失得越發頻繁,越發不露聲色。每每回家時,那一張素來老成緊繃的臉竟也有了些冰雪消融的暖意。同時,他的身上也開始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一向穩重的殿下,開始日日在樹下蹦躂,拚命想要觸碰頂上的枝葉。
一向挑食的殿下,主動夾起了青菜和排骨,比往日多吃了一倍的米飯。
一向不喝茶的殿下,不知道從哪裡尋來了許多茶葉渣滓,為羅生大人入藥引。
一向穿著樸素,時常與宦官同色衣飾的殿下,研究起了發冠的戴法。
一向不喜形於色的殿下,嘴角有了弧度,目光中多了期待地神采。
吾想,殿下應當是找到了令自己歡喜的物事。
定坤六年八月十四,天晴。
這天午後,殿下破天荒地沒有外出。陽光正好,細細微微地灑下來,殿下微眯著臉低下頭,發絲垂落,擋住了他的側臉。吾端著水杯好奇地靠近,好奇地躬下腰,繞過他的發絲從他麵前看過去,隻見右手執著一把小刻刀,眉頭緊鎖,專心致誌地刻著一截狗啃一般的木頭。
一眼便望見了他手中的刻刀與那支狗啃過一般的木頭。“殿下這是在……雕刻?”吾抽了抽嘴角,不確定地詢問道。
“嗯……”他甚是專心,連回應也是若有若無地應了聲。
見此吾不敢出聲打擾,放緩呼吸,生怕發出聲響讓他失誤割傷了自己。
殿下刻得很是小心,好似傾儘了自己所有心力,一點一點,在那隻木頭上雕琢著不成形的輪廓。
“……”吾很是好奇他要刻的玩意兒,目光飄轉,不經意瞟到了他腳邊躺著的那幾隻比狗啃還難看的木頭。
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殿下進步十分飛速。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刻好了一道紋路,長舒了口氣,抬起右手拂了拂額上的汗珠,另一手則抬高小木頭,放在陽光下翻了翻,認真地打量著,隨即眼波一深,像是想到了什麼,嘴角浮起一絲舒心的笑意。
一瞬間,吾愣住了。
自吾進明月宮以來,這位少年老成的殿下鮮少露出笑意,或許跟生活的環境有關,他總是繃著臉,警惕著,不敢泄露自己一絲一毫的情緒。林皇後病重以來,他更是滿臉愁容,許久不曾鬆開眉頭。
但這一笑,卻好似化開了這位殿下多年來的冷漠疏離感,初顯棱角的俊顏在這抹笑容的暈染下,脫掉了孩童的稚嫩,隱隱約約透出股少年的風華絕代來。
吾不明白他笑從何來,那深邃的灰眸又是想到了什麼,但這刻,吾卻覺著,這隻木頭何其幸運,能得殿下如此疼愛和嗬護。
就在這時,景雖殿下猛地抬起了頭,偏過眸子看向身側的大樹,諾諾問道“關信,我最近……可有高一點點?”
“……”吾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隻見樹乾上刻著深淺不一的幾條劃痕,參差不齊卻幾乎都在同一高度上。
吾瞬間明白了他最近的反常,聽著他略帶期待的問話,“沒有”二字卡在了喉間沒能吐出來,“殿下會長高的。”吾隻能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