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草長鶯飛。
與程歡一樣,在草原上浪了很久的昝敏,也到了他的目的地。
此刻他一身破裘袍,牽著一匹瘦馬,腰懸貪狼刀,雙眼炯炯有神,他望著前邊那兩道巨大山脈環抱的遼闊山穀,駐足下來,長長籲了一口氣!
前方,便是焉然穀!
那裡是韃靼人的大本營,也是昝敏的大本營。
他在草原上兜兜轉轉,與程歡一樣,見到了很多牧民,也打聽到了一些重要的消息。
兀裡大汗已經死了,骨灰被丹增牧仁帶回了焉然穀,而隨丹增牧仁回來的人,僅僅隻剩幾百個人,剩下的,要麼降了南人,要麼死在了回來的路上……
去年的那一場大戰後,回來的就這麼些人了……
昝敏整理了一下衣裳,騎上瘦馬,緩緩往穀內走去,那裡邊,還有他的弟子們,還有他的家。
他的身影很快就被穀內的韃靼人發現,並且第一時間告訴了丹增牧仁跟哈謬。此刻的丹增牧仁跟哈謬正站在一處石頭壘成的祭壇前,舉行著祭奠儀式。
祭壇四周點滿了篝火,圍了一大圈的人,祭壇前的石頭供桌上,牛頭,羊頭鋪了十幾個,還擺著幾壇酒。一杆黑色的狼頭大纛,筆直插在祭壇頂上,迎風飄揚!
“昝敏沒死?”哈謬帶著驚訝的神色望著前來報信的韃靼人。
“是的,太師,他回來了!”
丹增牧仁那雙藍眼睛中波瀾不驚:“他要死,可沒那麼容易呢,不過,他還知道回來,倒是令人意外。”
“意外嗎?”哈謬那卷曲的胡子抖動著,似乎在品味丹增牧仁的話。
“是啊,就讓我們見見這位太師吧。”丹增牧仁再次眨了眨藍眼睛。
昝敏來了,他的弟子們得知消息後,第一時間從帳篷裡衝出來,蜂擁前去迎接。見到師傅,赤合,察爾,傭買等弟子們都開心的掉下眼淚,簇擁著昝敏朝著祭壇這邊走了過來。
看見丹增牧仁與哈謬,昝敏腳步急促,眼中滴淚,走到近處時,一衝過來,緊緊抓住丹增牧仁的雙臂,淚流滿麵道:“不想還能看見牧仁你,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啊!”
丹增牧仁笑了笑,寬慰道:“太師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昝敏哭嚎了幾聲後,鬆開他,又抱著丞相哈謬哭了起來,哭的那叫一個驚天動地,情真意切……
哭了很久,直哭到所有人都相信的時候,昝敏忽然抬頭問道:“大汗在哪?大汗呢?”
“大汗……埋在那棵紅鬆樹下……”哈謬不帶任何表情道。
昝敏飛也似的朝著那棵紅鬆樹跑去!那樹位於焉然穀北側山腰之上,樹高冠大,沐浴在陽光下,宛如一柄巨大的傘,而兀裡的墳墓,正在這樹下。
昝敏不顧任何人的眼光,奔到那墳墓前,望著石碑,立馬就是磕頭,直磕的頭破血流,然後再次嚎啕大哭,哭的那叫一個撕心裂肺,感人至極!看的隨後跟去的不少人都潸然落淚。
誰說昝敏沒有感情啊,那額頭磕出來的血,那通紅的眼眶,那真摯的眼淚,難道是假的嗎?
“大汗呐大汗,您的知遇之恩,我昝敏還沒有報答您啊!大汗啊,您怎麼就這麼走了啊……”昝敏仰天大嘯,嚎啕不止。
哈謬搖頭歎氣,昝敏的弟子們一個個黯然傷神,連哈謬都側目了,唯有丹增牧仁臉色平靜,波瀾不驚。
兀裡臨死前的話時刻響徹在他耳邊,他怎會相信狼的眼淚?
兀裡的遺言,便是要他取昝敏的命!
昝敏哭到沙啞,哭到暈厥後,他的弟子們把他送回了氈帳,直到夜幕時分,他才醒來。
“師傅,起來吃點東西吧。”察爾見他醒了,立馬走到榻前說道。
昝敏見氈帳之內並無其他人,忽然猛地一下抓住了察爾的手腕,察爾一驚,剛要出聲,昝敏直接比了個噓的手勢,讓他住了嘴。
昝敏手鬆了,但是卻用四根手指號著察爾的脈門。
今天的一切,讓他感到很不正常,尤其是丹增牧仁的反應,讓他感覺到了危機,那人可是個蠱師啊!
果然,昝敏摸著察爾的脈門,感受著他的身體狀況,漸漸的,眉頭皺了起來……
“你出去,叫傭買進來。”
“是。”
傭買進來,昝敏接著又給這個弟子號起脈來,號著號著,眉頭鎖的更緊了。
而後,一個個他最信任的弟子,被他輪流叫進叫出,可得出來的結果卻讓他心驚肉跳!
每個人的脈象都不一樣,不是正常人之間的那種不一樣,而是,身體裡邊有著不一樣的東西,也就是說,這個丹增牧仁,給他的弟子每個人都下了蠱!有些相同,有些不一樣,算起來,大概十幾種蠱是有的,更有些,他把脈沒把出來……
丹增牧仁,他想做什麼?
昝敏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他該如何做呢?
如果昝敏有感情,那一定是對他的那些弟子才會有,至於其他人,是人是骨頭有什麼區彆呢?
正當昝敏思索對策的時候,赤合進帳道:“師傅,丹增大人請您前去!”
請他嗎?昝敏心頭一凜。
“我這就去。”
弟子們中蠱,昝敏沒有開口說出來,他怕這群小夥子火氣上來,壞了大事,所以還是裝作不知道的好。既然丹增牧仁來請,那就去會會他好了。
出了帳,幽月當空,在山腳下一處坡前,燃起了一堆篝火,木柴在堆上劈裡啪啦的燃燒著,五尺多高的火苗高高升起,而丹增牧仁,則在外圈設了兩個桌案,擺上烤肉美酒,在那裡等著昝敏的到來。
昝敏踏著並不怎麼穩健的步伐,走到近前,故意咳嗽了幾聲後,這才與丹增牧仁見禮,兩人寒暄兩句後,坐了下來。
丹增牧仁自顧自的飲下一鍾酒:“太師啊,我們該做打算了。”
昝敏點點頭,雖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打算。
“我們東路軍,窩支乾,八剌袞沒了,托勒,拔冬這些人也沒了,十幾萬人在南朝京師城下,跟南人打了幾仗就死的死,降的降……短短一月,何敗之速也……”丹增牧仁再次喝起了酒來。
“我們西路軍也是一樣,南裡仆,朵思顏,次愣,這些人也都沒了……十萬大軍竟然隻剩我一人……”昝敏低聲道。
“你還好,還有三個弟子逃回來了。”丹增牧仁這麼說道。
“其他人也是我們的同胞,看著他們死於非命,我何嘗不心痛?”昝敏聲音大了一些。
“是啊,誰不心痛啊?我們太低估漢人了……”丹增牧仁自顧自的歎了口氣,繼續喝酒。
“你們東路軍,為何敗的如此之快?”昝敏抬頭問道。
“我們的意圖被人看穿了,那個女人實在是太厲害了……大汗麵臨戰事,總是有謀無斷,以至於坐失良機,等到漢人大軍合圍上來,堵死後路,他才幡然醒悟,但已經太晚了……”丹增牧仁這下不喝酒了。
“大汗縱有不是,可你跟哈謬不是在身邊麼?你們兩個都不勸的嗎?”昝敏聲音更大了。
“如果勸有用,那就不是大汗了。”丹增牧仁歎氣不已。
昝敏聞言也重重的歎了口氣。
“你為何回來的如此之晚?”丹增牧仁藍眼睛眯了眯,看著一動不動的昝敏,若有所思。
“哈哈哈哈……本太師在西邊,鬥蘇博,圍程歡,死死拖住了漢人的兩鎮主力大軍,我想我已經做的夠好了,可是出了意外……”
“意外就是,你一個不留神,讓程歡跑了,而程歡,正是那個隻身攻上喜峰口,堵死大汗後路的那個人!”丹增牧仁怒了起來,藍眼睛瞪著昝敏。
昝敏也怒了,一拍桌子:“你們自己連後路都看不住,還怪我嗎?程歡逃是逃了,可他主力儘被我所滅,我後邊血戰五六天,攻破宣府時,你們人呢?你們早就大敗了!”
“你破了宣府有什麼用?王烈怎麼來的?他兩萬騎兵怎麼會出現在大汗麵前?你還說你拖住了蘇博,你真的拖住了嗎?你知不知道,若不是王烈那兩萬騎兵,我們已經殺掉了那個可惡的女人,攻下了南朝京城!”丹增牧仁毫不示弱。
戰後積攢的矛盾,終於是在這一刻爆發了出來。
昝敏氣的將桌案一掀:“我隻有十萬人!蘇博程歡的人馬加起來都有十五六萬,我能拖住已是不易,你們十八萬大軍占據絕對優勢,居然在京城之下慘敗,你還有臉說我?”
丹增牧仁也起身一腳將桌案踢飛:“你回來了,你的弟子也回來了,可我們的小王子木罕呢?他人在何處?”
昝敏氣的將腳邊酒壺一踢:“那大汗呢?大汗又在何處?”
兩人爭執的麵紅耳赤,怒目睜眉,皆喘著粗氣,大眼睛盯著對方,時間似乎在這一刻靜止了下來,空氣都彌漫著陰冷的寒意,唯有那篝火跳動的火苗無聲的聆聽著這一切。
良久,昝敏先坐了下來,重新擺起桌案,然後重重歎了口氣。
丹增牧仁也坐了下來,也收拾起桌案,無聲發出。
“吵,吵個屁,吵有什麼用?”昝敏還是開了口。
“那你還吵?”丹增牧仁冷冷瞥了昝敏一眼。
“兵敗之後,我被那個女人跟程歡追殺,朵思顏想必是死在她手裡,我若不是在草原上有些本事,可能都活不下來!”昝敏低頭說著。
丹增牧仁沒有做聲。
“你說得對,那個女人很厲害,她比之前更厲害了。”昝敏舉起自己的手,晃了一晃,“你看,我少了根手指,她乾的……後來我又遇到了程歡,跟他打的兩敗俱傷,在客次河穀養傷都養了好久……”昝敏將後邊的遭遇說了出來。
丹增牧仁微微動容。
昝敏說著說著,忽然咳嗽了起來,捂著胸口,後來越咳越劇烈,直到忍不住時,他忽然朝著桌案側麵,一張口,咳出一口血來!
咳血的昝敏把丹增牧仁嚇到了,他藍眼睛裡閃著詭異的光,略微眯了眯,繼續看著昝敏。
咳完血,昝敏用衣袖擦了擦嘴角,平複了氣息後,沙啞開口道:“牧仁啊,我已經沒多少時間可活了,等我死後,我的弟子們就勞煩你照顧了……”
昝敏要死嗎?這讓丹增牧仁始料未及,這怎麼可能?
“牧仁啊,我知道你對我一向有怨懟,可我從未恨過你,咱們都是為了大汗,為了韃靼,我死後,你將我埋在焉然穀南邊烏梁坡那棵椴樹之下,好不好?”昝敏誠摯的說道。
丹增牧仁道:“你還沒到要死的地步吧?”
昝敏乾笑一聲:“快了,快了啊,我被伊寧那魔女的凝霜真氣所傷,又跟程歡血戰,身體早已受了嚴重創傷,加上在草原上風餐露宿了兩個月,我的身體能撐到此時都不錯了……”
丹增牧仁聞言,動了動容,然後起身走向了昝敏,然而昝敏還是低著頭捂著胸,看起來一副要死的樣子。
“我給你看看!”
丹增牧仁伸出手,昝敏也伸出左手,丹增牧仁沒有絲毫提防,畢竟他也沒有露出半分敵意。
危險便在此刻降臨!
當他的手指搭上昝敏的手腕時,昝敏忽然發難,左手反手擰住丹增牧仁脈門,右手閃電般出手,屈指一彈,兩道真元直奔他胸前中庭,巨闕穴!
丹增牧仁反應過來時,已經晚了,胸前兩道大穴被打,他一時身形一頓,昝敏一把擰住他手腕,轉到他背後,就是一拗,痛的他喊出聲來,隨即昝敏朝著他太陽穴狠狠一點,丹增牧仁如遭重錘,直接就昏了過去……
堂堂虛境高手中的佼佼者,居然轉眼之間就被昝敏製住,無法動彈……
自己尚未動殺心,便已經被昝敏察覺,丹增牧仁何其不甘!但是,又能怎麼樣呢?沒了兀裡,沒了王權,這草原之上,誰又能拿他怎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