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兆豐年,可注定有很多人活不到那個豐年。
巍巍燕山,莽莽雪林之中,無數身穿皮裘的韃子拄著長矛或者木棍,在這崇山峻嶺間行走,他們臉被凍得通紅,有的甚至起了凍瘡,一個個心懷惶恐,麵露憂傷,腳踩在齊踝深的雪裡,蹣跚前行。
兀裡並未去廣隆,也沒去喜峰口,而是選擇了最難走的那條路,直接往北,翻越燕山。戰馬是不可能帶著翻山的,若是燕山真的那麼好翻,也就不會隻要防守那幾個關口了。既然馬都難走,那搶來的財貨,更不可能拖著一起走了。
從遵化退走之後,徐經的人馬就殺了過來,禁軍也殺了過來,一路追殺到山下,死者,降者,多達三萬餘人。後來徐經派人守住山下路口,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他們鑽進林子裡,也不來追趕了。
因為誰都知道,凜冬翻山,九死一生!
兀裡帶著萬餘殘兵進了燕山,迤邐往北,行程不到百裡,便已損失三分之一,凍餓,傷病,替代了追兵,成為了收割他們生命的魔鬼。而這些屍體,將成為路標,成為日後漢人追殺他們的路標。
兀裡沒有坐轎攆,帶著所有人徒步前行,他年歲已大,體力早已不複當年,走的氣喘籲籲,至於為什麼他還沒倒下,那是因為丹增牧仁會經常抓些鬆鼠之類的小動物做成烤肉,喂飽他的大汗。但是,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吃到管飽的鬆鼠肉……
風雪愈大,倒下的人越來越多,終於,兀裡也染上了風寒,在十二月初九這天,他走路攀爬的時候,忽然摔了一跤,趴在雪裡,一時沒站起來。
丹增牧仁立馬上前將兀裡托起。
“大汗,大汗!”丹增牧仁大喊道。
兀裡笑笑,說道:“牧仁啊,本汗是不是很失敗?”
“大汗……”丹增牧仁抿著乾裂的嘴唇,一時不知該說啥。
“本汗不想降,本汗不想死,本汗隻想回去還能見到木罕,見到我的兒子……”兀裡說著說著,開始流淚。
“大汗,您一定能做到的!”
“做不到了……做不到了……”兀裡望著這高聳的雪嶺,喃喃道。
“大汗,您振作一點!”丹增牧仁大聲道。
兀裡凍的通紅的臉露出一絲笑意,說道:“牧仁,答應我一件事。”
“大汗您說!牧仁一定做到。”
“我死後,把我的屍體燒了,化成灰,帶回焉然穀,埋在那棵紅鬆下,那兒,才是我的故鄉……”
“大汗,您不能死!您死了,我們的族人怎麼辦?他們會被彆的部族吞並的!”丹增牧仁情緒激動,流下淚吼道。
“牧仁……昝敏是頭狼,他不是我們韃靼的種,他的母親,是數十年前,被掠回的漢人女子,他隨母姓。他太聰明,太厲害,誰強大他就會依附誰,但一旦他有了力量,他就會反噬其主。你回去後,若有機會,便殺了他!”
丹增牧仁聽完,瞳孔急劇一縮。
“咳咳……我若活著,他兵敗,自會逃離韃靼,或去西域,或往遼北,從此徹底失控。但我若死了,他便會假惺惺回焉然穀,來我墳前祭拜,然後收攏我們部族,繼續厲兵秣馬南下,征戰不休!”
兀裡緩了口氣,繼續道:“但是牧仁,我們韃靼人該安心在草原過日子,那裡才是我們的生存之地,南朝人才濟濟,我們是打不過的,若是昝敏統領我們韃靼,他的瘋狂隻會帶著我們的族人繼續送死,你明白嗎?”
兀裡說完,睜大眼睛看著丹增牧仁,期盼得到回答。
“大汗,我明白……”
兀裡再次劇烈咳嗽起來,好久好久才緩過來,說道:“待昝敏來我墳前祭拜之時,那時便是你唯一的機會!牧仁,記住我的話,殺了他!以後你就是部族的大汗,帶著我們的族人活下去,以後也不要再來南朝了!答應我!”兀裡伸出手,死死抓著丹增牧仁的手不放。
“我答應您!我答應您!大汗!”丹增牧仁也緊緊抓住兀裡的手。
兀裡擠出一絲笑意,忽然間急劇顫動胸口,哇的一口血就吐了出來!
“大汗!”
“大汗!”
周圍的人全被吸引過來,兀裡睜開眼,打量著那一個個麵孔,有的他認識,有的他根本就不知道名字,他們追隨於他,而他卻沒能帶著他們走向勝利,他忽然仰天大嘯,滿懷著那不甘的心,朝著這片陰雲籠罩的天連嘯三聲後,吐完了最後一口氣。
兀裡死了,死不瞑目……
而山的另一側,雪穀之外,一個黑衣鬥篷的人正在策馬狂奔,他追尋著寧化軍的馬蹄印,不停地甩著馬鞭,他不能這麼憋屈,他要跟昝敏算賬,昝敏該死在他的手裡,這樣他才能一雪前恥!
他是程歡。
而伊寧換馬後,帶著龍驍,度然兩人追著馬蹄印一路往北,追了一個時辰後,忽然一勒韁繩,停了下來。雙眼死死盯著馬蹄印,露出猶豫之色。
“伊女俠,怎麼了?”龍驍問道。
“蹄印,淺了。”
“淺了?”
“淺了的意思就是,馬上沒有人了。”度然開口道。
“他們用輕功跑了!”龍驍反應過來了。
“分開找!”度然當即催動馬匹往左,龍驍聞言也催動馬往右,而伊寧則看向了遠處,她環顧一周,發現了左前方大概一裡多地裡有一片白樺樹林。於是催馬往那裡走去。
待她走到一半,忽然發現一處石頭上有兩個腳印,腳印腳尖所指,正是那片白樺樹林。她當即棄馬,拿著青虹刀,朝著那片樹林一掠而去!待她落在林子裡停下來後,靜下心來,五官開始感知這片林子。
林子寂靜無聲,被雪壓著的白樺樹動都不動。她環顧一周,目光盯在一棵樹上,那棵樹的積雪一邊厚一邊薄,而樹的中間,枝丫收縮在一起,被積雪裹成了一個繭一般,很顯然,這棵樹有問題。
一道青光一閃,伊寧一刀斬過,直接將那棵白樺樹斬斷,忽然自積雪包裹的繭裡炸出一個人影,手持一杆鐵槍朝她刺來!
是朵思顏!
伊寧抬手一刀擋住那一槍,厲聲道:“昝敏在哪?”
朵思顏冷冷道:“你休想找到太師的下落!受死吧!”
朵思顏挺槍便刺,眼前的敵人他知道相當棘手,他不敢托大,使出全力攻殺,但無論他怎麼刺,怎麼砸,都被對方輕鬆化解,伊寧是單刀,他是鐵槍,兵器上他是優勢的,但是居然無法壓製對方。朵思顏急了,一掄槍,劈手一槍砸向伊寧,那槍急速舉起,重重砸下,伊寧稍一側身,那槍砸在了雪地裡。伊寧一腳踩住槍杆子,朵思顏一皺眉,一拔,居然拔不動?而伊寧一刀削來,沿著槍杆一路滑,就要削他的手!
朵思顏大驚,手一撒,撇了槍,一腳踢起一大片雪屑,然後轉身施展輕功就跑!忽背後冷風起,他毛骨悚然,憑著本能往旁邊一掠,一道刀意直接擦肩而過,竟然將他正前方的一棵白樺樹活生生劈成兩半!看的朵思顏心驚膽戰……
“彆想跑!”朵思顏聞得這聲音,大駭不已,可他輕功也比不上伊寧,隻能如秦王繞柱一般繞著白樺樹跑,身後冰冷的刀鋒仿佛就抵在他的後背一般,不時便有樹倒下,濺起雪屑枯枝來。
朵思顏繞過一棵樹,忽然周圍樹哢哢直響,身後忽然沒了動靜,他一停,忽然漫天枯枝碎雪朝他砸來,他急忙一掠而出,但是才換地方,又是無數枯枝,如錐子般朝他後背射來,他再閃身之時,一把泛青的刀已經朝他迎麵落下,避無可避!
“呀!”
朵思顏使出平生所有的真元,雙手合十,空手接白刃!一把接住了那迎麵劈來的刀!但是卻被這刀勢壓的單膝跪地,額頭更是滲出一道血線,血珠照著鼻梁滑到臉頰,然後滑到嘴唇上,流進了他那乾裂的唇縫裡。
朵思顏咬著牙,刀上的冰冷殺意使得他不敢放鬆半分,他抬頭,雙眼盯著那雙冰冷的丹鳳眼,心中升起一股無力感,這就是太師所說的那個女魔頭陸鳶嗎?果然可怕……
然而,更可怕的是,他的雙手居然開始結冰,刺骨的冰寒漫上手臂時,他才發現自己的手已經拿不下來了!
“凝霜真氣!”朵思顏咬著牙說出四個字來,他已經明白,自己活不了了。
“嘭!”伊寧一腳蹬出,直接將個朵思顏踹飛三丈,狠狠砸在了一棵白樺樹上,將樹砸斷,朵思顏口噴鮮血,趴在雪裡已經爬不起來了。
身前的魔女並未走過來,背後腳步聲卻響起,朵思顏大口喘著氣,雙手已經凍的麻木發紫,已經抬不起來了,他生命將儘,哪裡還管的上來的是誰。
一隻褶皺的手一把拎起了他的皮裘後領子,將他提了起來,他這才發現,提起他的是那個光頭,度然,也就是明覺。
“朵施主,老衲記得你說過會記住老衲的對吧?”
朵思顏目光中透出一絲憤怒來。
“你且放心,老衲不會殺生的。”度然平靜道。
然而度然瞬間眉頭一緊,目露凶光,狠狠一掌打在朵思顏胸口,直把他胸腔打的凹了進去!朵思顏雙目圓睜,“噗”的噴出一口鮮血,立時便斷了氣。
朵思顏的屍體被度然一扔,度然說了句:“但是,你這惡鬼不算生靈!”
伊寧走過來,度然道:“看來他們是分開走的。”
“不。”伊寧指了指死了的朵思顏,“他墊後的。”
一陣馬蹄聲響起,龍驍轉了過來,跑到兩人身前,說道:“那邊沒有。”然後他看到了死在地上的朵思顏,詫異道:“被你們殺了?”
“這不是昝敏,隻是昝敏手下的一個高手。”度然皺眉道。
伊寧望向西北方向,手一指:“往那邊!”
三人上馬,朝著西北方向一路追,忽然,伊寧再次停下,她的眼睛瞄到了一塊裸露的岩石上,岩石非常小,僅可供雙腳踩下,她下馬,走到了那石頭前,伸手一抹,上邊居然有泥巴。
“有人來過!”
“追!”
馬蹄聲再次響起,三人騎著馬,繼續往西北走,尋找痕跡,就算昝敏輕功能踏雪無痕,但他不可能一直飛,總會有落腳點的,而且在這雪原之上,天寒地凍,施展輕功是跑不了多久的,因為這會消耗大量真元。
三人走的不緊不慢,而且三個人武功極高,目力驚人,哪怕是雪地上一小塊的鞋印,他們都會發現,忽然,伊寧走著走著,又停了下來。
“不對。”
“怎麼了?”
“他鷹呢?”
“誰的鷹?”
“昝敏的!”
“這跟鷹有什麼關係?”龍驍問道,他對此一點都不了解。
正在此時,伊寧猛然抬頭,望見天空中有一個黑點在動,這個黑點是從白樺樹林方向來的,她當即明悟,自馬鞍後邊取出弓箭,算了下距離,那黑點飛的很高。
她忽然一抬腳,一躍,踩到馬鞍上,再一跳,直接跳了兩丈多高,在空中最高點猛地朝那黑點行進方向射出最強的一箭!
“噗!”
那被真元加持的一箭正中目標,那黑點打著旋的落下,落在前方一個小丘之上。而伊寧也自空中落下,跑到小丘上尋找了起來。
“海東青!”看見掉落下來的東西,度然變了臉色。
“這是昝敏的鳥?”龍驍問道。
“對!”伊寧道,她伸手撥弄著這海東青,發現腳上有個玉環,這定是昝敏的鳥無疑。
“龍施主,你有所不知,海東青是最有名的鳥,做信鷹是最好的,不僅如此,在這茫茫草原上,若要尋找方向或者水源,這鳥都能幫很大忙。”度然解釋道。
“明覺大師,那昝敏現在在哪裡?”龍驍不想聽這些。
度然恍然大悟道:“既然朵思顏躲在樹梢裡,就是用這鷹來跟昝敏聯絡的,那麼昝敏定然在馬上了。”
“不是說馬蹄印淺了嗎?”
“本來五匹馬載五個人,但是若是昝敏直接躺在五匹馬身上,馬蹄印是不是照樣會變淺呢?”
龍驍一拍額頭,恍然大悟,居然還能這樣嗎?
“那石頭上的泥巴怎麼說?”
“你忘了,五匹馬載著昝敏,一個朵思顏已經暴露,不是還有三個人嗎?”度然解釋道。
龍驍終於懂了:“他們五人分散,靠這隻鳥互相聯絡,不僅能分散我們的注意力,而且能保證他們還能彙合,不至於失散!”
“不錯,昝敏號稱草原之狼,狼入草原,如魚入海!他靠著五匹馬,縱使我們追著馬蹄印走,但隻要他時不時放走一匹,都有可能使我們判斷出錯,而他便可以輕鬆逃出生天!”度然道。
“追!”伊寧臉色一寒,跨上馬就往之前昝敏馬蹄印的方向轉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