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昭很順利找到了高舒平,他在閒園時就認識了他,知道高舒平是個文雅的讀書人。高舒平自年後不久,也從京城回了老家,一待就到如今。
高宅內,高舒平看完了伊寧的信,嘴角微微一笑,對董昭道:“既然是寧姐相請,舒平自當前往江寧府一趟,我們明日一早便動身吧。”
董昭點頭:“高大哥真是爽快人。”
高舒平道:“董兄弟今晚好好歇息一番,明日再做計較。”
董昭點頭離去,高舒平卻皺起了眉頭。很快,高父入門來,問是何人寫的信,所為何事,高舒平將一切說了,就輪到高父皺眉了。
“這個女娃子在替蘇博秉筆?叫你去幫忙?你又身無官職,又非蘇博親故,為什麼要去?倘若被有心人發現,一紙奏折遞上朝廷,彈劾你叔父怎麼辦?我們高家怎能卷入這等事裡邊?”
高舒平的叔父名叫高詢,亦是朝中高官,他在京城,便是住在高詢家。
高舒平聞言舒了口氣,緩緩道:“父親認為我不該去?”
“當然。”高父回答的很果斷。
“父親,您眼裡隻有朝廷與官場嗎?”高舒平緩緩道,語氣中夾雜了一絲冷漠。
“你什麼意思?”高父疑惑。
高舒平抬頭直視他爹:“江南如今還有那麼多百姓受災,您看不到嗎?就說這太湖周邊,水一漲的時候,多少房屋被淹?多少田地淪為水澤,您看不到嗎?”
“你說這個乾什麼?”高父臉上肌肉一抖一抖,頗為不滿。
“伊寧她一個女人,尚且敢頂著這麼大的壓力秉筆,我堂堂男兒,難道要為了不影響叔父當官而視百姓受災而不顧嗎?我回家讀書讀了大半年,有什麼用?聖人都知道身體力行,我為什麼不能去做點我想做的事?”高舒平音量越來越大,一番言論拋出,高父被他說的有些反應不過來。
“賑災你爹我難道沒出力?湖邊粥棚裡我送去了幾百石米,難道這還不行?”高父反駁。
“沒說不行,但,不夠!”高舒平言語激昂:“朝廷需要蘇大人那樣的好官來治理百姓,為民造福,蘇大人病倒了,是伊寧代筆,她承接的是蘇大人的意誌。您看看這些天,蘇州附近是不是有很多跟之前賑災不一樣的法子?讓官兵收攏流民,就地耕屯;重修河堤,不僅招青壯修葺,還招婦人煮飯,還發放銀錢;更有官兵巡境之內,出現餓殍的,官員連坐處罰。這些措施是不是很新鮮?是不是保證了更少的人餓死?這難道不是我等讀書男兒該乾的事嗎?”
高舒平一番話說的高父長長歎了口氣,他說道:“好,你年輕,你讀書多,什麼都有理,你去做吧。”
“多謝父親成全。”高舒平躬身長揖一禮。
“事成之後,儘快脫身,我知道那個女娃子不簡單,但她樹大招風,仇家無數,你得萬分小心。”
“孩兒謹記。”
高父再次長歎,轉身而去。
翌日一早,高舒平便整束好,帶著一些衣物與兩個仆人,與董昭上了一輛馬車。兩人在馬車上說說笑笑,很是談得來,聽得董昭說起這半年多來的經曆,高舒平歎道:“江湖原來這般險惡啊?”
董昭歎道:“是啊,江湖兒女,腦袋是時刻彆在褲腰上的。”
高舒平道:“官場上又何嘗不是腦袋彆褲腰上?”
董昭疑惑道:“此話怎講?我踏入江湖,知道江湖紛爭死了誰朝廷都懶得追究,唯獨死了官,內外庭就會追著不放,當官怎的還跟江湖一樣了?”
“江湖水深,這官場的水,何嘗淺?”高舒平頓了頓,繼續道:“打個比方,江南,有上千的官吏,這水災一來,你猜有多少人會選擇賑災?”
董昭搖頭,他不懂。
“大概不到一百個會賑災,但你猜賑災的官會是什麼下場?”
董昭還是搖頭。
高舒平沉聲道:“選擇賑災的,一百個裡會死掉八十個。”
“怎麼會?”董昭如被一道閃電轟入腦海,這句話震的他四肢百骸發麻。
“你選擇賑災,那麼大量災民就會湧入你治下,以你的倉儲,你根本救濟不了這麼多人。越來越多的流民會把你吃乾抹淨,當你沒糧的時候,他們就會很輕易被人煽動,成為暴民,到時候,你這個官,要麼死在暴民手裡,要麼死在朝廷刀下。”高舒平語氣冷淡道。
“那不賑災的官呢?”
“很簡單,他們會封鎖城門,禁止流民入內,擋住了進城的路,流民自然會走向鄉野或者他處尋吃的,等人走的多了,也就沒那麼多人要吃的了,災情不就緩解了?等賑災糧一下來,災情也快結束了,他們再開倉放糧,這難道不是賑濟?幾個月一過,這災不就好了麼,他們有政績不就升官了麼?”
“真是豈有此理!賑災的好官會死,不賑災的汙吏反而會活,這世道怎麼顛倒來的?那百姓到底算什麼?”董昭氣憤不已。
高舒平轉頭,嘴角掛笑:“所以,才需要蘇大人這樣的官來賑災啊,更需要你師姐這樣的人來幫忙。”
董昭道:“也需要高大哥你這樣有遠見卓識的人相助啊。”
高舒平哈哈大笑,手拍了拍董昭膝蓋:“你這樣的俠士,也必不可少啊。”
兩人相談甚歡,很快,隨著車軲轆一路轉,到了昨天那個岔路口。董昭道:“昨日路上救下了一位小姐,將馬匹借給她了,我先去取馬,高大哥是在此稍候還是與我同去?”
高舒平臉上劃過一絲驚訝:“原來你都會行俠仗義了,是哪位小姐?”
“她自稱是江家莊的,江月溪。”
高舒平聞言,哈哈大笑,拍著董昭肩膀道:“那你可有福了,那江家小姐可是蘇州頭號美人啊,大家閨秀啊。你若能與她結成連理,當是一樁美事啊,你且去吧,我就不陪了,我先上路去江寧,你隨後來找我便是。”
董昭臉上飄過一抹尷尬:“高大哥不要取笑我了,我這般江湖浪人,哪裡配得上這等大家閨秀,我隻取馬就好。”
高舒平臉上洋溢著笑容:“你去吧,我不等你了,你也不要擔心我會遇到什麼毛匪,我能打發掉的。”
董昭一拱手:“那高大哥,我先走了。”
高舒平一擺手,董昭從馬車上跳下,腳尖一點,朝著那岔路奔跑而去。
大路的儘頭,在太湖之畔,一片翠綠樹林旁,董昭看見了江家莊,他整束上前,輕輕叩門。很快,門開了,是個戴黑帽的小廝,巧的是,那小廝正是昨日在月溪身邊的其中一人。他見了來人,當即躬身行禮:“董大俠來了?快裡邊請!”
董昭含笑致意,進了門,打量著這莊子,隻見那蒼翠盈滿院,和光照紅牆,院內蘭芷秀,簷下雕梁華。他暗自驚歎,光是這頭一個院子,便是這般令人舒心,既顯得大方,又充滿柔意,這人家定然不凡。
然而,當小廝將他引入主廳時,他看到了上首兩把太師椅上,坐了兩個三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一男一女,麵容祥和,皆著錦緞華服,想必是江小姐的雙親。而左首座下,卻是一個麵容清冷的素衣尼姑,正端著茶,打量著他。
董昭入了廳內,含笑抱拳道:“晚輩董昭,見過江老爺,江夫人。”然後轉頭麵對那尼姑,“見過師太。”
江父江母微微頷首,那尼姑卻蓋上茶杯蓋子,放於幾上,尖眼如刀,盯著董昭:“你就是董昭?”
“正是。”
尼姑仔細打量了下董昭,見董昭穿著一身勁裝,麵容俊秀,身材挺拔,也點了點頭:“不錯,你且坐吧。”
董昭意識到這三人似乎是專程在此等他的,他於是在右首椅子上坐下,開口道:“師太,晚輩此來,隻求能取回馬匹,彆無他意,且晚輩尚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
尼姑展顏一笑,那雙尖眼眯了起來:“何必這般著急,月溪她很喜歡你的馬,此刻正騎著你的馬在湖邊溜達呢。回來的話,可能要等午時了,董少俠不妨就在此處稍歇,也正好讓我們一儘地主之誼。”
“不知師太是?”
“我是她師傅,法號慈安。”尼姑複端起茶來,再次觀察起了董昭。
江父笑道:“多謝董大俠昨日搭救小女,還請千萬在寒舍多留一留,讓在下款待一番,切勿推辭。”
此時,小蓮端個漆盤,款款走到董昭身邊,奉上香茗糕點,抿嘴一笑:“董公子請慢用。”說罷又款款離去。
董昭眉毛一抬,說道:“師太,有話不妨說來,何必強留董昭?”
慈安道:“如何是強留?”
董昭道:“這小姑娘該是江小姐的貼身丫鬟,江小姐湖邊騎馬,且腿上還有傷,她不陪著自家小姐,卻在此奉茶,是何道理?如此說來,江小姐在湖邊騎馬是假,師太想要試探我才是真,對吧?”
尼姑微微頷首:“不錯,腦子還算靈。”然後她轉頭望向上首江父江母,“可還滿意?”
江父點點頭,不置可否。
董昭正要開口,尼姑卻道:“留你,並沒有彆的意思,而是,想與你說一樁親,你與月溪,你意下如何?”
“成親?”董昭被這話震的全身發麻,宛如被雷劈了一般,半晌沒轉過彎來。
“師太莫要消遣於我!且還我馬匹,讓我離去罷!”董昭道。
尼姑道:“貧尼是出家人,說話向來不打誑語。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今年二十二,月溪十八,剛剛好,不是嗎?難道說,月溪配不上你?”
董昭察覺到了一絲什麼,說道:“師太怎知我的年齡?”
“我不僅知道你,我還知道你師姐,你想說要問過你師姐是不是?你師姐不過是個不到三十的丫頭而已,貧尼與你師傅沈落英可是一輩人,而且,我們可是好友。”
董昭聞言已是呆若木雞,慈安繼續道:“我也是看你不錯,月溪也是好孩子,能成一樁美事,何樂而不為呢?”
董昭已經坐不住了,他腦筋轉動,忽然想到什麼,說道:“師太你既然知我,那可知我已有妻室?青棗園的事江湖都知道!”
“嗬嗬。”慈安笑笑:“你那個妻室,隻怕是假的吧,貧尼剛剛說起此事之時,你不拿這樁事來反駁,反而先在意我知曉你年齡,可見你心中並不在意那個白顏,對吧?”
董昭一噎,這尼姑居然連這般破綻都能插入,察言觀色之力絕非等閒,她到底是誰?
見董昭不說話,慈安道:“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是誰?我為何說我認識你師傅?無妨,我可以告訴你。”
董昭沉著眼,看著慈安,隻聽她道:“貧尼出家之前,複姓赫連,單名一個飄字。”
赫連飄!她就是赫連飄?在登山詩上寫下縹緲漫籠虛霧中的赫連飄!
赫連飄繼續道:“馬就先不給你了,你考慮考慮,回去告訴伊寧那丫頭,我知道她在找我,到時候,你與她同來。”
董昭回過神來道:“原來你是想見我師姐?”
赫連飄輕飄飄道:“故人不多了,想見見而已。不過,與你說親的事是真心實意的,我不會拿月溪的清白來消遣你,月溪也確實是好孩子。”
“告辭!”再也坐不住的董昭略微一拱手,便大步走向廳外,三人也不留他。及至院子裡時,江月溪站在院門口,呼道:“董大俠!”
董昭走過去,問道:“江小姐何事?”
“馬在大門口,雖然師傅說不讓給你,但我給偷來了……你若是為難,就當沒聽過這事吧,師傅她性子執拗,我們一家人都拗不過她……你不要見怪,我家,你以後若是不想來,就彆來吧……”說罷江月溪已經低著頭,手無措的搓著裙擺,臉頰微紅。
董昭一時半會沒轉過來,什麼意思?以後若是不想來,就彆來,那若是以後想來,不是隨時可以來?好嗎,看來這小姑娘居然對他有好感了……他真是不知如何是好……